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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重逢在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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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征兆。
江野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站在汀州古城错综复杂的青石板路交叉口,手机屏幕上的高德地图闪烁着“GPS信号弱”的提示。考察团的晚宴结束后,他推说想独自走走,宋妍欲言又止的眼神他看得懂,却不想回应。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细流。这座南方小城的雨夜有种黏稠的潮湿感,与北京干燥利落的雨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青苔、旧木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桂花香——虽然早已不是桂花开花的季节,但那种气味仿佛渗进了古城的每一块砖石。
他原本只是想避开人群,理清思绪。汀州这个旅游开发项目是集团战略的一部分,他作为负责人本该全神贯注,可自从下午听当地官员提及“古城有家网红书店,叫‘夏天’”那一刻起,某种蛰伏了三年的东西就开始在他胸腔里蠢蠢欲动。
他知道不该去。
但他还是来了。像个自投罗网的愚者,在这迷宫般的巷弄里兜兜转转,雨水打湿了他的西装裤脚。
又拐过一个弯,巷子陡然变窄,两侧是斑驳的白墙和探出墙头的茂密紫藤。巷子尽头,一盏暖黄色的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江野眯起眼,看清了那盏灯下的木质招牌——两个手写体的大字:“夏天”。
字体他认识。清瘦,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弧度。
风铃响了。
推门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着清脆的铜铃碰撞,在安静的雨夜格外清晰。
书店里很暖。暖得不像是南方的深秋雨夜。空气里有旧书页的油墨味、木头受潮后的淡淡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廉价速溶咖啡的那种甜腻香气。
江野收了伞,靠在门边的黄铜伞架上。水滴顺着伞尖在地面汇成一小滩。
他抬起头。
林夏正踮着脚,伸手去够书架最上层的一本硬壳书。听到门铃,他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江野看见林夏的眼睛骤然睁大,那双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描摹过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愕、慌乱,以及某种迅速被掩藏起来的、更深的东西。林夏的手一松,那本厚厚的《中国古代建筑图录》直直砸下来,落在他穿着灰色布鞋的脚背上。
“砰”的一声闷响。
林夏像是没感觉到疼,只是站在那里,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脸色在暖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颧骨比记忆里高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细得惊人,腕骨凸出,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江野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但他很快将那种疼痛压下去,换上三年来早已熟练的面具——冰冷,疏离,带着恰到好处的嘲讽。
他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先生。”他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别来无恙?”
林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垂下眼,避开了江野的视线,弯腰去捡那本书。动作有些迟缓,手指在触到书脊时微微颤抖。
“江……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欢迎光临。”
江总。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江野的神经末梢。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迈步走进书店深处。
店面不大,约莫四五十平米。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塞满了新旧不一的书籍。中间摆着两张长桌,上面散落着一些明信片和手工艺品。最里面是个小小的吧台,有台半旧的咖啡机,旁边立着“现磨咖啡15元”的手写牌子。
江野的目光扫过书架,在某些区域停顿。
那里整齐排列着江氏集团参与赞助的大学校刊、财经杂志,甚至有几本以他作为封面人物的商业周刊。它们被小心地擦拭过,没有落灰,摆放的角度近乎虔诚。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
他冷笑出声,转过身,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林夏:“还收藏着呢?林先生真是念旧。”
林夏抱着那本厚重的图录,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没有反驳,只是低头走到吧台后,将书放在台面上,然后抬起头,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江野:“江总需要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咖啡,茶,还有……”
“美式。”江野打断他,径自走向窗边那个唯一有软垫的卡座,坐下,“不加糖。”
“好的,请稍等。”
林夏转身去操作咖啡机。他的背影单薄得像片纸,衬衫空荡荡地挂在肩上。江野盯着他的动作,看见他从柜子里拿出咖啡豆——是最便宜的那种混合豆,装在透明的塑料罐里。研磨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
宋妍撑着伞站在门口,头发和肩膀都有些湿了。她一眼就看见窗边的江野,松了口气,收伞走进来:“江野,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吧台后的林夏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礼貌性地笑了笑:“这位是?”
林夏抬起头,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是书店老板,姓林。”
“林老板。”宋妍点点头,走到江野对面的位置坐下,环顾四周,“这家店很有味道。”
江野没接话。他看着林夏笨拙地将热水注入滤杯,手抖得厉害,一些热水洒在了台面上。林夏慌忙用抹布擦拭,却又碰倒了旁边装糖的小罐子。玻璃罐滚落在地,没碎,但白色的糖粒撒了一地。
“抱歉。”林夏低声说,蹲下身去捡。
江野看着他蹲下的动作——迟缓,甚至有些艰难。他的眉头无意识地皱起。
“林先生这手,”江野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凉意,“还能拿笔吗?”
林夏捡罐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抬头,继续将洒出的糖粒拢到一起:“能。”
“是吗?”江野向后靠进椅背,双腿交叠,“我还以为,干你这行,手得稳才行。”
这话里的刺太明显,连宋妍都听出来了。她有些诧异地看了江野一眼,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用眼神示意他别这样。
林夏已经站了起来。他将糖罐放回原位,重新做了一杯咖啡,端过来放在江野面前。咖啡杯是粗陶的,样式简单,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
江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苦。廉价咖啡豆特有的焦苦味混着过度萃取的涩。他放下杯子,皱眉:“真难喝。”
林夏站在桌边,双手垂在身侧,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学生。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说话。
宋妍有些尴尬,打圆场道:“可能林老板不常做美式。我要杯拿铁好了。”
“不必了。”江野突然说。他从西装内袋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上。
卡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这书店,”江野看着林夏,一字一句地说,“我买了。多少钱?”
林夏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盯着那张卡,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江野。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不卖。”他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江野挑眉:“嫌少?”
“江野。”宋妍忍不住出声,“你别这样。”
江野没理她。他站起身,走到林夏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江野能看清林夏眼底细密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那股被咖啡香试图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
“林先生,”江野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们来日方长。”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威胁。
林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他的瞳孔很黑,像两潭深水,倒映着江野此刻近乎狰狞的表情。然后,林夏轻轻摇了摇头。
“江野,”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别闹了。”
别闹了。
三个字。简单,平静,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江野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盒子——
高三那年的篮球赛后,他抱着林夏转圈,林夏吓得抓紧他的肩膀,又羞又急地说:“江野,别闹了,放我下来!”
出租屋的夏夜,他故意把风扇转到最小,看林夏热得睡不着,凑过去说“我怀里凉快”,林夏红着脸推他:“别闹了,热。”
洱海边的最后时光,他已经瘦得脱形,却还强撑着开玩笑,说“下辈子我要当条鱼”,林夏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别闹了,好好说话。”
……
无数个“别闹了”,无数个瞬间。
江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闹?”他重复了一遍,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安静的店里显得突兀而怪异,“林先生,你太高看自己了。”
他转身,不再看林夏苍白如纸的脸,对宋妍说:“走。”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一道橘色的影子从书架顶端轻盈跃下,“咚”的一声落在吧台上。
是一只胖得近乎圆润的橘猫。毛色油亮,眼睛是澄澈的琥珀色。它歪着头看了看江野,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在江野手边的桌面上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江野的动作停住了。
猫又蹭了蹭他的手背,柔软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江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手指穿过猫咪温暖厚实的皮毛,在它下巴处轻轻挠了挠。
猫舒服得眯起眼,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了。
林夏快步走过来,想要把猫抱走:“抱歉,它有点……”
“它叫什么?”江野打断他,手指依然停在猫咪的下巴上。
林夏的手悬在半空。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野。”
江野抚摸的动作骤然停顿。
野。
一个字。简单,直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他所有伪装。
“野。”江野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紧,“名字真难听。”
他收回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猫却还不肯走,在他手边转来转去,用脑袋蹭他的手腕。
江野不再看它,也不再看林夏。他拉开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涌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江野,”宋妍跟上来,撑开伞,“你……”
“你先回酒店。”江野没接她的伞,径直走进雨里,“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宋妍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被雨幕吞没。她回头,看见林夏正抱着那只叫“野”的橘猫,低头,很轻很轻地,将脸埋在猫咪温暖蓬松的皮毛里。
那个动作小心翼翼,近乎虔诚。
宋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转身,撑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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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江野站在巷口,背靠着湿冷的砖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指抖得厉害,打火机点了三次才燃起微弱的火苗。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弯下腰,眼泪都出来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指尖还残留着抚摸猫咪时的温暖触感,耳边还回响着林夏那声“别闹了”。
三年了。
他以为三年时间足够他将那段过去埋葬,足够他将那个人从记忆里连根拔起。他事业有成,他身边有宋妍这样完美的未婚妻,他过着所有人艳羡的生活。
可就在刚才,就在那家小小的、温暖的、散发着旧书和廉价咖啡香味的书店里,就在看见林夏回头那一瞬间的眼神时——
他筑起的所有高墙,轰然倒塌。
原来恨的背面,从来都不是遗忘。
而是比恨更汹涌、更无处安放的东西。
烟烧到了尽头,烫到手指。江野猛地甩掉烟蒂,猩红的火星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迅速熄灭。他抬起头,隔着厚重的雨幕,望向巷子尽头那盏暖黄色的灯。
书店的橱窗里,林夏的身影隐约可见。
他正抱着猫,低着头,像是在对猫说话。然后,江野看见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吻了吻猫咪毛茸茸的头顶。
那个动作太温柔,温柔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野所有的防备。他几乎要冲回去,冲进那扇门,抓住林夏的肩膀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能那样温柔地对待一只猫,却对我那么残忍?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雨水将他浇透,寒意渗进骨髓。他看着林夏放下猫,开始整理书架,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最后,江野转过身,踏进沉沉的雨夜里。
他走得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就像这个雨夜。
就像那个名字。
就像那家叫做“夏天”的书店,和书店里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曾是他整个夏天的少年。
而在书店的橱窗内,林夏在江野转身离去后,扶着书架,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捂住嘴。咳嗽停下时,纸巾中央晕开了一小团刺目的鲜红。
林夏盯着那抹红色看了几秒,然后缓缓将纸巾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他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空荡荡的巷口。
雨还在下。
猫“野”蹭到他的脚边,“喵”了一声。
林夏蹲下身,摸了摸猫的脑袋,轻声说:“他走了。”
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走了也好。”他继续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恨我,总比……总比别的强。”
他站起身,关掉了店里大部分的灯,只留了吧台一盏小台灯。暖黄的光圈将他单薄的身影笼罩,在身后的书架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窗外,雨声潺潺,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