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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七十亿分之一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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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尾气,街边小吃的油烟,晚风里隐约的桂花香。兰站在人行道上,有那么几秒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最后选择漫无目的地乱逛。
霓虹开始点染夜幕,商铺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她看着那个影子,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漫无目的。
那是刚和崔分手后的第三个月。
白天,她是无懈可击的兰。
键盘照常敲出无数轻易洞穿人心的文字。在一场场咨询里,与那些迷茫的灵魂交流,有年轻的、年老的,有事业困顿的、有职场春风得意却耽溺于关系的。
她仍旧是别人口中尊称的“兰师”。
只有黑夜知道真相。
当白日的盔甲卸下,某种更蛮横的深层意识便接管了一切。
失眠是常态。
她躺床上翻来又覆去,任凭时间一寸寸碾过自己的神经。
而比失眠更折磨的,是那些侥幸溜进的睡眠。
梦见崔在十字路口对着她笑,等真的走过去,人就不见了。梦见崔出现在兰老家,跟别人说话,就是不跟自己说话。
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琐碎意象,唯一不变的,就是弄丢。
最可怕的是醒来那一刻。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苏醒。
掌心记得那肌肤细腻的触感,手臂记得环抱时的充盈。一种是生理性的、动物性的、不讲道理的渴望,在她四肢百骸里轰然贲张。
她想把崔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不是浪漫的融合,是一种更原始的合而为一。要触碰,要掌控,要确认占有,要通过最直接的□□连接,来镇压灵魂深处那头因失去而狂暴的野兽。
这样的渴望,让她在每天都间歇性自我厌恶。
一个惯于掌控一切的人,竟被自己身体的记忆反噬至此。
甚至,只是在街上遇到身形、声音像崔的人,兰都会短暂失神。
到最后,兰只能逃离崔所在的城市——这样,就不用再被与崔相似的乡音包围了。
......
鬼使神差地,兰摸出手机,点开隐藏起来的加密备忘录。
她很久没打开这个文件夹了。列表里躺着一长串标题。
露骨的文字跳进眼帘,那是写给崔的大段艳诗。
这些不是情话,是战虏的供状。记录着兰那引以为傲的理智与掌控力,是如何在关于崔的回忆面前一败涂地。
「......我真的发疯想念她的滋味
我恨不能永远占有她
让她从灵到肉只为我绽放
我好想埋在她的身体里再也不出来
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与她分开」
「......你的*道是我渴慕的圣殿
回到你身体里
就是回家
我想家了
我想你了
我想跟你合为一体
我要回家
回到你身体里」
它们是兰在那些溃败的时刻,与自己那失控的占有欲对峙的唯一方式。把野兽关进方格文字的笼子里,好像这样就能获得片刻宁静。
但野兽从未被驯服。它只是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个黑夜。
强烈的憎恨,随之而来。
一开始,她恨崔,恨到咬碎牙齿。
再后来,她恨自己,恨因为失去崔而变得陌生的自己。
恨那个白天扮演主导者,晚上却被欲望和回忆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自己。
恨那个明明应该干脆利落,却对一段早已结束的关系纠缠不清的灵魂。
恨到极致时,她会起床走到窗前,看着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的光是冷的,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雾,又慢慢消散。那一刻,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片绝对的空。
在某一个被渴望灼烧的深夜,她冷声对自己下令:切断它。你不该被任何人或任何事这样牵绊。
又或者,她会自虐般强迫自己想象崔跟别人结婚、亲热,以此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再爱她了,她跟谁在一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兰想象自己内心深处,上面写着与崔的羁绊。她伸手去撕,动作凌厉而决绝。可真当触及契约的时候,传来的是血呼啦差的剧痛。
那契约已经长进兰的灵魂里,成了她的一部分。撕毁契约,无异于撕扯她自己的灵魂。
于是,每一次信誓旦旦要结束,最终都变成了无疾而终的再等等。等痛苦过去,等自己足够强大,等一个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所谓时机。
记忆中,有一个片段格外清晰。
那是她最糟糕的阶段,几乎被思念和欲望逼到悬崖边。
一个朋友说,有方法可以解除契约,还解释是不想看她太痛苦。
兰最初是礼貌回:“谢谢,但我暂时不需要。以后再说。”
对方仍不识趣,继续滔滔不绝讲。
兰先是一言不发,接着突然毫无征兆地暴怒起来,“我就爱这样,你管得着吗?滚远点!少来碰我的因果。”
吓得那个朋友很长时间不敢和兰说话,再见面也是怯怯的。
兰又想起,崔曾经说过:“我想占有你,在你身上永远留下只属于我的印记。”
当时,崔的神情是重度抑郁之下惯有的阴郁,笼罩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也许,她总认为面前的兰是可望不可及的——虽然在崔说这话的不久前,兰才把她送上了高潮。
她可能想通过这种占有的方式盛放自己的不安,甚至带着献祭自我的不顾一切。
崔既像吸血鬼,整个人柔若无骨地靠在兰的肩上,目光却在兰的脖颈处来回研磨。
崔又像野心勃勃又因受伤而孤注一掷的幼兽,在低声嘶吼。
而兰则是年富力强的兽王,面对自己一手栽培、不再满足于被庇护的继任者,心情五味陈杂。
这是来自幼兽的爱慕与仇恨一体两面:“我爱你/我恨你,因为你如此强大,而我想成为你,取代你,乃至,征服你。”
兰偶尔会不寒而栗。甚至还曾问塔罗。
塔罗的回答是——
渎神。
然后弑神。
兰身上的神性,既让她渴望,又令她窒息。所以必须彻底破坏掉,才能彻底拥有。唯有如此,崔灵魂深处那个空洞才能被填满。
这欲望只追求颠覆,无法被驯服。
不仅仅是这样,欲望中,还交错着一种奇异且长久的安宁。
这种安宁是兰从未在别人那里体会过的。只要崔在她身边,她整个人就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安抚。在这样的安抚里,时间似乎彻底消失无踪,全世界只剩她和崔。
兰说:“我是自由职业,收入很不稳定。”
崔说:“没关系,我的专业可以年入几十万。这样你就能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兰说:“我喜欢气候好、阳光足、海拔低的地方。”
崔说:“夏威夷就是这样的地方。以后我带你一起去吧。”
兰说:“我想建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可我总觉得很孤独,没有人真能理解我。”
崔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这么孤独。”
兰说:“一个人走了好长好远的路,好累好累啊。”
崔说:“我想保护你。让我保护你。”
兰说:“我是塔罗的愚人。”
崔说:“我是愚人脚边的白色小狗。”
想到这里,兰才猛然惊觉。
跟星在一起的时候,兰是时刻紧绷无法放松的。这段关系充满权力博弈,能高度刺激心智,却也让她整个人长时间处于战斗状态,无法不想着去做点什么。
而跟崔一起,兰甚至可以松弛到昏昏欲睡。她所引以为傲的上帝视角般的洞察力,都完全退成了幕后的背景板。
这让她既依恋,又恐惧。
依恋灵魂本能的舒适,恐惧上帝视角被剥夺。
因为那视角不仅是她的能力,更是她的神格本身。失去它,意味着她将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无所不能的兰。
同时,兰也无比清楚,如果一直保持开上帝视角,不可能真正完成神性向人性的转化。这必将使她一次又一次卡在轮回的剧本里,也会让她来到蓝星的灵魂之旅,仅仅停留在体验型过客,与星无异。
兰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那些炽热的诗句,那些疯狂的占有欲,那些被珍藏呵护带来的安宁,那段被渎神与弑神预言缠绕的关系......它们从未真正过去,只是沉入了意识的海底。随着与星的情感交锋,又被剧烈地搅动起来,重新翻涌到她面前。
兰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阿卡西阅读时无法回答“想不想结束契约”。
因为那不是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她选择被欲望的烈焰所焚烧,是想看看焚烧后还能剩下什么。
她选择坠入无尽的深渊,只为确证自己在坠落中可以真正抓住什么。
就这般看着自己,清醒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