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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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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风,常年带着股浸入骨髓的清寒,穿过长歌门依山势而建的楼阁亭台,卷起悬于檐角的铜铃……
叮咚作响,声音空灵寂寞,像我指尖流泻出的《忘情》曲最后一个泛音。
我是江离,长歌门这一代最不成器的弟子。
别人练《高山》《流水》,求的是心境澄明,技艺通神;
我独独痴迷那些被束之高阁、落了厚厚尘灰的偏门琴谱。
《乱魄抄》、《折柳曲》,还有那首几乎被视为禁忌的《离人赋》。
它们不追求和谐圆满,专攻心绪的裂隙,情感的波澜,越是浓烈痴缠,越能被琴音勾出、放大,直至……分崩离析。
师父无数次对着我叹气,拂尘指着我的鼻尖,恨铁不成钢:
“江离!你可知长歌门以乐载道,所求乃中正平和!你整日钻研这些乱人心志的偏锋伎俩,与魔道何异?”
我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带出一串诡谲的颤音:
“师父,情之一字,本就是最大的魔道。弟子不过是帮人勘破罢了。”
我以此为业,暗中进行。
江湖上多的是痴男怨女,或是家族阻挠,或是阴差阳错,总有人求到一些旁门左道。
而我的“声名”,便在这隐秘的角落里悄然传开。
代价不菲,金银,秘籍,或者一个足够分量的承诺。
我用琴音,替他们“拆”掉不再需要的“情”,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师父说得对,情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它让人软弱,盲目,生出诸多虚妄的期待与不必要的痛楚。
唯有手中这把桐木琴,与藏在琴腹里的短剑,是永恒的真实。
遇见裴雪涧,是在论剑峰的绝顶。
那日我为一桩棘手的“生意”前去探查,目标是华山派一对声名鹊起的侠侣。
任务还没开始,便撞上了罕见的风雪。
狂风卷着冰粒,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视线里一片混沌的惨白。
我勉力寻到一处背风的冰窟,刚想进去避避,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
一个青年蜷缩在角落,只穿着单薄的万花谷常服,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脸色青白,唇无血色。
他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药篓,里面空空如也。
更奇怪的是,他眼神空茫,望着冰窟外肆虐的风雪,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喂,还活着?”我蹙眉,踢了踢他脚边的碎冰。
他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我脸上,那空茫里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雪……雪莲……最高的……”
疯子。这种天气,上论剑峰找雪莲?
我本欲不管,转身的刹那,却瞥见他腰间一块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绝非寻常弟子所有。
更重要的是,玉佩上缭绕着一丝极淡、却异常精纯的“离经易道”内息。
万花谷医宗首徒的标记?
心头微动。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的首徒,那是江湖上真正炙手可热的人物,医术通天,武功亦是不凡。
眼前这狼狈失神的青年,会是那个人?他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失忆了?
一个模糊的、近乎本能的念头掠过脑海——奇货可居。
我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些:“你要雪莲?做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纯澈得像论剑峰顶从未被人迹沾染的雪:“给你。”他说得理所当然,“你冷。”
我一怔。给我?他认识我?
不,那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雏鸟般的依赖和固执。
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那点“奇货可居”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将他从冰窟里拖出来,半扶半抱,顶着风雪,艰难地带回了我在华山脚下临时租赁的小院。
他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名字、来历、武功,甚至最基本的常识,都模糊一片。
唯独两件事异常清晰:一是对医术近乎本能的理解,我小院里的草药,他看一眼便能说出名称习性,甚至能指出我存放不当的几处错误;
二是……对我的那种毫无道理的执着。
他坚持我叫“阿离”,因为他第一眼看到我时,我正试图“离开”那个冰窟。
他身体稍微恢复,便开始折腾我那小小的院子,种上不知从哪寻来的奇花异草,说是对我调息有益。
他依旧念念不忘雪莲,说论剑峰顶的千年雪莲最能温养经脉,他要去找。
“你连内力都运转不畅,上得去吗?”我冷眼看着他笨拙地试图提起一口真气,却引得脸色更白。
他不语,只是更努力地去辨认、打理那些草药,熬出气味古怪但效果似乎不错的药汤,默默放在我琴案边。
眼神清澈又固执,像某种认定主人就不肯回头的小兽。
我的“生意”暂时搁置了。
一来风雪封山,那对华山侠侣下了山;
二来……我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不多话,存在感却很强,会在深夜我抚琴时静静坐在廊下听,会在清晨为我备好温度刚好的清水,会因为我一句随口抱怨琴弦涩滞,而埋头研究数日,调出一种不伤琴身、又能增润音色的松脂。
很新奇的感觉。
我拆解过太多情爱,自己却从未沾染分毫。
师父的教诲刻在骨子里,情是负累,是破绽。
可裴雪涧……他不像那些痴缠怨侣,他什么都不求,只是固执地、笨拙地,用他仅有的方式对我好。
甚至那次,我旧伤复发,咳得撕心裂肺。
他慌了神,不顾自己内息未复,强行运起万花谷的“提针”心法,将温和绵长的内力渡给我。
我看着他额角沁出的冷汗和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心头莫名一抽。
“够了!”我挥开他的手,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想死吗?”
他喘息着,却朝我笑了笑,依旧纯粹:“阿离不咳了就好。”
那一刻,我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有些僵硬。
我知道这样不对。
他是个麻烦,是意外,是我平静或者说刻意维持的孤寂生活里的一个异数。
我应该在他恢复些行动力后,就给他一笔盘缠,打发他回万花谷。
或者,更符合我一贯作风的,探查他失忆的真相,看看能否从中牟利。
可我什么也没做。
我默许了他留在小院,默许了他叫我“阿离”,默许了他那些笨拙的关心。
甚至,当他某天眼睛发亮地跑来,说找到一条小路或许能上论剑峰背阴处,那里可能还有未凋的雪莲时,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同你一起去。”
路极险。
几乎不算是路,只是悬崖峭壁间些微的凸起与裂缝。
他走在前方,身形依旧有些虚浮,却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稳当,不时回头伸手拉我。
他的手很凉,掌心有采药弄出的薄茧。
终于,在几乎垂直的冰壁尽头,背风的石缝里,我们看到了那株雪莲。
并非千年之龄,但在肆虐一冬的风雪后依然皎洁盛开,已是奇迹。
他小心翼翼地攀过去,摘下,又更小心地捧回来,献宝一样递到我面前。
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冰屑,在他冻得通红的指尖微微发颤。
“阿离,”他笑着,呵出的白气氤氲了他清俊的眉眼,“给你。”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云破处,一缕稀薄的阳光照在雪莲上,也照在他眼中。
那里面映着小小的我,和全心全意、毫无杂质的喜悦。
我接过了那朵雪莲。
冰凉的,却又似乎滚烫,一直烫到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后来回想,那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算得上“温暖”的时光。
尽管短暂得如同雪莲映日的那一瞬。
变故发生在一个春日的傍晚。
一群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找到了小院。
为首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万花谷德高望重的长老。
他们看向裴雪涧的眼神,是失而复得的激动与如释重负。
“雪涧!你真的在此!”
裴雪涧茫然地看着他们,下意识后退半步,挡在了我和琴案之间。
老者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带着审视与淡淡的疑虑,却并未多言,只是对裴雪涧温言道:
“孩子,你受苦了。当日你在昆仑采药,遭遇雪崩,我等寻了你数月……幸好,幸好苍天有眼。”
他取出一枚古朴的银针,轻轻刺入裴雪涧腕间某处。
裴雪涧浑身一震,眼中那片纯澈的空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剧烈动荡起来。
无数光影碎片在他眸底飞速掠过,痛苦、迷茫、挣扎……最终,渐渐沉淀,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我完全陌生的沉静与凛然。
他缓缓抽回了手,站直了身体。
依旧是那副面容,甚至因伤病初愈更清减了几分,但周身的气度已截然不同。
疏离,矜贵,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万花谷年轻一辈翘楚,“离经易道”首徒裴雪涧该有的模样。
他看向我。
那目光,再无半分依赖与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极力压抑的、更为复杂的情绪。
“江离姑娘,”他开口,声音平稳,字字清晰。
“多谢……这段时日的收留与照料。”语气客气得像在酬谢一个无关紧要的客栈掌柜。
老者适时递上一匣明珠,光华璀璨,价值连城。“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还望江姑娘笑纳。”
我看着那匣明珠,又抬眼看向裴雪涧。
他亦看着我,眼神深幽,再无波澜。
我忽然很想笑。
也真的,极轻、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
“不必。”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举手之劳。”
我没有接那匣明珠。裴雪涧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随着万花谷的人离开了,没有回头。
小院骤然空了下来,空得能听见每一缕风吹过荒草的叹息。
我坐回琴案后,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
那朵早已干枯的雪莲,被我制成了书签,夹在那本最旧的《离人赋》琴谱里。
我没有再打开过。
江湖依旧热闹。
裴雪涧回归的消息很快传开,他依然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万花谷首徒,甚至因这段“劫后余生”的经历,声望更隆。
关于他失忆期间的经历,众说纷纭,但无人知晓细节,更无人提及华山脚下一个小院里,曾有个叫“阿离”的女子。
我的“生意”照旧。
琴音依旧能精准地挑开情爱的伪装,露出内里的不堪或无奈。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里,抚过某个特定的音符时,心口会传来一阵细微的、绵密的刺痛,像被极细的冰针扎了一下。
我归咎于旧伤。
直到那日,一张洒金朱红的喜帖,被客客气气地送到我的小院。
万花谷裴雪涧,与弈剑听雨阁掌门千金,佳偶天成,永结同心。
地点:万花谷晴昼海。时间:下月十五。
送帖的万花弟子低眉顺眼,语气恭敬,却掩不住那几分好奇与探究。
我捏着那触感细腻的喜帖,看了很久。
上面的名字并排而立,一个是我熟悉的,一个是我听过的,都很光鲜,很般配。
也好。这才是他该有的人生。
晴昼海繁花似锦,弈剑听雨阁的千金身份尊贵,与他正相宜。
总好过在这荒僻小院,对着一个来历不明、声名狼藉的琴女,虚度光阴。
我将喜帖随手放在琴案上,压在干枯的雪莲旁边。
婚期前三天,我离开了小院,去了万花谷。
不是去道贺,只是一桩新的“生意”恰好在附近。
事毕,鬼使神差,我避开了喧嚣的晴昼海主会场,来到了谷中更为幽静的落星湖附近。
然后,我看见了裴雪涧。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于满天星辉与湖畔灯火映照下,俊美得不似凡人。
只是脸上没有半分喜气,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甚至……一丝戾气。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走到湖边僻静处。
而我,就在一丛茂盛的星澜花后。
他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站到仪式开始。
忽然,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刺我藏身的方向。
“出来。”
声音冰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我沉默一瞬,拨开花枝,走了出去。
隔着一丈的距离,与他对视。
湖畔的风吹动我们彼此的衣袂,他的是炽烈的红,我的是沉静的青,格格不入。
他死死盯着我,眼眶在刹那间变得通红,那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不敢置信,还有某种毁灭般的绝望。
这些激烈的情愫,冲破了他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矜持冷硬的伪装。
“江离……”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似的腥气:
“当年论剑峰……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对你好的那种感觉……”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凌厉的气势压得周围的星澜花都在瑟缩。
“后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我是谁,想起我为何去昆仑,想起那场该死的雪崩……可唯独,唯独想不起我是怎么失忆的!”
“万花谷医术查不出任何头部受创的痕迹!长老们讳莫如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近乎低吼,红着眼,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我只问你一句——!”
夜风骤急,吹散了他未束的几缕发丝,也吹来了晴昼海方向隐约的喜乐喧闹。
“当年,是不是你……”
他顿住,呼吸粗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这寂静的湖畔,“是不是你亲手……抹去了我的记忆?”
喜乐声飘飘忽忽,更衬得此地死寂。
我望着他眼中破碎的星光与几乎将我吞没的痛苦,缓缓地,抬起了手。
不是拔剑,也不是抚琴攻击。
我只是,轻轻抚过袖中暗藏的、那本《离人赋》琴谱坚硬的书脊,隔着衣料,仿佛还能触到里面那朵干枯雪莲的轮廓。
然后,我抬眼,迎着他濒临崩溃的目光,极淡、极缓地,笑了。
笑意未及眼底,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是又如何?”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风与隐约的喜乐。
“裴公子,”我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身上刺目的大红喜服,语气客气疏离,如同初见,“你的喜帖,我已收到。”
“祝二位,鸾凤和鸣,白头……”
“永偕。”
最后两个字落下,我转身,青色的衣袂划开浓郁的夜色与馥郁的花香,向着与那片喧嚣喜红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再无声息。
只有落星湖的水,映着漫天星河与岸边孤立的红衣身影,沉默地荡漾着细碎的、冰冷的光。
而那本夹着干枯雪莲的《离人赋》,从此,再未响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