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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赴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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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过后,曲折与美好交织的感受,让林霖第一次体味到某种陌生的渴求。即便心底那丝疑虑如薄冰般未曾消融,也暂且被汹涌而来的甜蜜冲撞得退居一隅。
日子像一辆载着蜜糖罐的旧马车,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晃晃悠悠地前行,留下一路甜腻的气息与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六一儿童节前夕,学校为孩子们举办了一场热闹的游园会。林霖混在孩子堆里,脸上贴着亮晶晶的贴纸,手腕系着彩色气球,久违地笑得没心没肺。夜晚回到家,那份残留的欢腾还在胸腔里雀跃,她趁着这股勇气尚未消散,在和王旭的聊天框里键入又删掉,最终发出一条语音:
“明天放假……我,可以去海边找你吗?”
发送完,她立刻把手机屏幕扣在胸口,心跳如擂鼓。
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回复伴着震动传来,简单利落:“好,我来接你。”
悬起的心重重落下,随即被更大的喜悦托起。
第二天,林霖醒得比闹钟还早。阳光还未完全爬上窗台,她已经把衣柜里新买的几条裙子全都抱出来,摊了满床。指尖拂过不同质地的面料,最终选中一条水蓝色的棉布裙,裙摆绣着细小的白色贝壳图案。她换上,在镜前转了个圈,又仔细化了个淡妆,提亮憔悴的眼睑,为苍白的脸颊添上些微血色。她想以尽可能好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傍晚时分,她走进火车站候车大厅。巨大的列车时刻表悬挂在高处,红色数字不断跳动着。她找到对应的检票口,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坐下,仰头看着那面巨大的圆形钟盘。秒针不疾不徐,画着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圆。她的心却像被那指针牵着,无法自控地加速跳动,早已挣脱了躯壳,朝着几百公里外那个有海、有他的城市疾驰而去。
空旷的候车厅里人影稀疏,广播声带着空旷的回音。等待的一个小时,被期盼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坐上列车时,夜幕已然低垂。车厢里出乎意料的安静,几乎只有她一位乘客。她靠窗坐下,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窗外是飞速流动的黑暗,间或有零星灯火如流星般划过。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她却不由自主地幻想着出站时的情景——他会站在哪里?穿什么衣服?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想着想着,嘴角便悄悄弯了起来。
可笑容还未展开,一丝阴云便倏地漫上心头。这样……是不是太主动了?那些听过的、看过的告诫像潮水般涌来:女人不能太主动,会显得廉价,会被看轻,会不被珍惜……心口骤然一紧,方才的雀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恐慌,甚至鼻尖发酸,泛起想哭的冲动。她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吉利的念头从耳朵里甩出去。
“别想了,林霖。”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信这一次。”
列车广播报出站名时,她的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随着人流走出车厢,海城湿润微咸的空气扑面而来。陌生的车站灯火通明,广播声、脚步声、行李箱滚轮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原本急切的心情,却在踏上这片属于他的土地时,奇异地平缓下来。她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人群最后。
出口处,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黑色长裤,身姿挺拔,在熙攘人群里安静得有些醒目。他也看到了她,朝她挥了挥手,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所有的心理建设、预先排练的台词,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蒸发殆尽。大脑一片空白,她像个笨拙的小学生,拖着行李箱磨蹭到他面前,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自以为俏皮、实则蹩脚至极的玩笑:
“这位同志,你是来接谁的呀?谁是你女朋友呀?”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糟糕的开场白!
王旭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像是被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取悦了。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还能接谁?接我家这个迷路的小孩。”
回酒店的路上,林霖因自己刚才的“蠢话”而陷入深深的懊恼,全程安静得像个鹌鹑。王旭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只模糊记得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像一阵令人安心的风。
直到进了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还没等她从尴尬中彻底回神,他温热的气息便已靠近。他转过身,伟岸的身躯将她轻轻笼罩,双臂收拢,将她整个人妥帖地嵌进怀里。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一个结结实实、充满安抚意味的拥抱。他的手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抚过她的背脊,像在抚平一张受惊弓起的猫的皮毛。林霖僵硬的身体在这沉稳的节奏里渐渐放松,那份因笨拙而生的懊恼,奇异地被这个拥抱熨帖、消融了。
上一次,酒精模糊了意识,疼痛与泪水占据了大部分记忆。而这一次,所有的感官都清醒着,敏锐地捕捉着每一处细节。
他的吻落下来,轻柔而绵密,带着探索的耐心。他的手掌温热干燥,抚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点燃细小的火苗。他时刻留意着她的反应,呼吸的节奏,肌肉的紧绷或松弛,在她微微蹙眉时便会停顿,低声询问:“这样好吗?”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不再是暴风雨般不容抗拒的掠夺,而是像潮水漫上沙滩,缓慢、持久、充满韵律,一点点将她浸透、托起。当最终的快感如海浪般拍打上来,将她卷入眩目的白光时,林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可以这样……原来这件事本身,可以是美好到让人战栗的。
事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声音越来越低,直至被平稳绵长的呼吸取代。即便睡着了,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也未曾松开。
林霖在他怀里悄悄睁开眼睛,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他近在咫尺的睡颜。下巴上冒出了淡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不羁。她看着看着,心底涌起一片温热的潮汐。她在心里轻声说:谢谢你,王先生。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翌日,两人竟相拥着睡到快中午。林霖是被饿醒的,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皮肤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头,在那片坚实的肌肤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几乎是同时,头顶传来带着睡意和笑意的声音:“哟,这么喜欢我?睁眼就亲。”
林霖的脸“唰”地红透,羞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她鸵鸟般把头往他怀里更深地钻去,却被他爽朗的笑声和更用力的拥抱捕获。
“哈哈,我家小孩怎么这么可爱。”
下午,王旭带她去吃了当地特色的海鲜。饭后回酒店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脚步放缓,语气是林霖从未听过的极致温柔与耐心,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立刻辨明的亲昵。
“嗯,爸爸在呢……想要那个娃娃?好,等爸爸回去带你去买……作业写完了吗?真棒……在家要听妈妈话……”
林霖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海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听着他对着电话那端软语温言,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投入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没等她询问,他已挂断电话,神色如常地转向她,解释道:“我闺女,打电话来要零花钱,顺便撒个娇。”
他的语气坦然,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事。
林霖点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理解的笑容,嘴角却有些僵硬。海城的阳光依然明媚,海风依旧湿润,可就在这一刻,某些昨夜被炽热体温驱散的、冰冷而坚硬的疑虑,如同深水下的暗礁,在潮水退去的刹那,再次露出了沉默而锋利的轮廓。
从那个电话之后,林霖原本轻盈漂浮的情绪,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骤然拽住,直直地坠了下去。心底漫起一片滞闷的潮湿,沉甸甸地堵着,让她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想起王旭曾轻描淡写地提过“我闺女”,可她从未细问,也从未想过,那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化的称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撒娇、会要娃娃、能让他瞬间切换成另一种极致温柔语调的小小人儿。而且,听电话里的亲昵,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混着隐隐的刺痛,在心口蔓延开来。
下午,王旭兴致勃勃地带她去看海边的灯塔,去逛老城的文创集市。阳光炽烈,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集市里色彩斑斓,人声鼎沸。可这一切在林霖眼中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嘈杂。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对王旭的介绍点头应和,笑意却未达眼底。
在一个售卖手工陶器的小摊前,王旭驻足,拿起一个不及掌心大的迷你紫砂茶壶,壶身圆润,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很是精巧可爱。
“这个适合你泡茶喝。”他转头对林霖说,眼里带着献宝般的光亮。
林霖接过来,冰凉的紫砂触感却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她只是看了看,低声说:“嗯,挺好。”便没了下文。
王旭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付钱买下茶壶,轻轻放进她随身的小包里,然后牵住她的手,掌心温暖。“怎么了?一路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林霖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稳稳地包裹着她。她该怎么说呢?说她因为一个孩子的电话而不开心?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却又真实地梗在那里。
“没事,”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可能有点累。”
王旭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再追问,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那早点回去休息。”
晚上,王旭送她到火车站。进站口灯火通明,人流穿梭。预想中依依惜别的场景并未出现。林霖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路上小心,到了说一声。”王旭的声音温和依旧。
“嗯,你也是。”林霖点点头。
一个简单的、克制的拥抱后,她转身,拉着行李箱汇入了安检的人流。没有回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林霖在漫长的自我成长路上,一点点剥开那些纠缠的情绪外壳,她才终于看清了那个海风咸涩的下午,自己心中那片滞闷的乌云究竟为何。
那不是成年人之间简单的占有欲,也不是对离异者有孩子的现实排斥。
那是嫉妒。
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识别、更耻于承认的嫉妒。她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拥有王旭毫无保留的温柔、耐心和宠爱。嫉妒她能用一个电话,就将他全部的注意力与最柔软的那一面瞬间调动。
而这份被如此自然给予的“宠爱”,恰恰是林霖从小到大,直至在上一段婚姻中遍体鳞伤后,都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稀缺品。她从未被任何人如此娇惯地、毫无条件地珍视过,从未拥有过可以肆意撒娇、并确信会被稳稳接住的底气。
那一刻,她闷闷不乐的,并非是他有女儿这个事实,而是透过这个事实,照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匮乏的、渴望被无条件宠爱的“内在小孩”。那个小孩,在听到他温柔讲电话的瞬间,被惊醒了,然后感到了巨大的委屈和失落——为什么她可以,而我从来没有?
当时的她,尚且困在旧日的创伤与对当下关系的懵懂试探中,无法厘清这复杂汹涌的来由。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被比下去的空茫和伤心,于是收起了笑容,退回了自己的壳里,用沉默和疏离,保护那颗因羡慕而隐隐作痛的心。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后退。林霖靠在椅背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紫砂茶壶。壶身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一种混合着甜蜜、迷茫、以及那缕崭新而陌生的、名为“嫉妒”的钝痛,在这离别的夜色里,悄然沉淀下来,成为这趟“赴海”之行,一抹复杂难言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