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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未完成的靠近(下) 星火与旷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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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霖站在原地,像一根被遗忘的柱子。目光追随着那两个背影,看着他们走向那辆黑色的奔驰,看着车子发动,尾灯亮起猩红的两点,看着它流畅地滑入车道,最终被夜晚更庞大的车流吞噬,再也分辨不出。心里那块刚刚被暖意填补了一些的地方,骤然被掏空,灌满了初春夜晚冰凉的空气。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虚感攫住了她,仿佛一场精心排练、满怀期待的音乐会,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灯光骤灭,观众散尽,只剩她独自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耳边还回荡着未尽的旋律,眼前是散落一地的、冰凉的寂静。
她没有方向,也不想回家。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转过身,重新投入身后那片过分明亮、过分喧嚣的商场腹地。温暖到燥热的风,嘈杂鼎沸的人声,甜腻诱人的食物香气,炫目变换的广告光影……这一切像潮水般涌来,试图将她包裹。但她却感觉自己和这一切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罩。所有的声色光影都被隔绝在外,扭曲变形,无法真正触及她的皮肤。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上楼,最终在三楼一个偏僻的、靠近消防通道的角落,找到一张空着的、冰冷的金属长椅。她坐下,将自己塞进这个安静的缝隙。四周,是饭后悠闲踱步、笑语不断的一家三口;是头挨着头、共享一副耳机、仿佛自成世界的情侣;是追逐打闹、活力满溢、笑声能刺破屋顶的少年。沸腾的、鲜活的生机在她周围流淌、碰撞,她却像一个被无意间镶嵌进热闹油画里的灰色静物,一个突兀的、不和谐的音符,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稍稍抽离。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亮她缺乏血色的脸。指尖在通讯录里漫无目的地滑动,一个个名字掠过,最终,像漂流者抓住浮木,停在了那三个字上——田梓璇。
电话响了很久,每一声“嘟”都拉长了她内心的空洞。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那头传来田梓璇轻快又略带喘息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姐姐?怎么啦,这个点打电话?”
“梓璇……”林霖一张口,声音就哑了,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又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紧,发痛。
“姐姐?”田梓璇的语气瞬间变了,轻快被紧张取代,背景音也似乎安静了些,“你怎么了?声音不对……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我在商场……”林霖吸了吸鼻子,试图让声音平稳,却徒劳无功,“我刚……见了一个人。”话未说完,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不受控制。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湿漉漉一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觉得好奇怪,这里……”她按住心口,“好不舒服……堵得慌……”
“姐姐你别哭,慢慢说,不着急,我听着。”田梓璇的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带着满满的担忧和抚慰,像在哄一个迷路受惊的孩子,“你见谁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个商场?安全吗?”
林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倾倒。从那份突如其来、让她不知所措的蓝色宝石项链,到那个打乱一切节奏、让她心生隔阂的“兄弟”,扶梯上那声郑重的询问和手心传来的陌生温度,饭桌下隐秘的、如地下河般流淌的牵手,他当众提及她手艺时那让她耳根发烧的、微妙的炫耀感,还有他掌心持续不断的暖意,如何一点点,像阳光融化坚冰,化开她蜷缩一团的紧张与僵硬……
她说得混乱,逻辑全无。一会儿觉得他体贴入微得令人心悸,每一个细节都照拂到;一会儿又觉得一切发展快得像失控的列车,让她害怕被甩出去。她描述他走路的姿态,回头确认的眼神,问她累不累时的语气,让她靠着他甚至搁腿时的坦然……这些细致到近乎琐碎的关照,这些她只在浪漫小说或旁人幸福讲述里见过的情节,如今真切地落在自己身上,却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惶恐。
“梓璇,”她哽咽着,终于触及了盘旋在心头、最沉最黑的那团迷雾,“他做的这些……这些事……让我觉得……我好像突然被人捧起来了,放在一个……一个很柔软、很高的地方。可是,可是这感觉太陌生了……我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我习惯了……习惯了在地上,甚至泥里。现在这样……这是对的吗?是正常的吗?还是……还是我又昏了头,在往另一个看起来更漂亮的陷阱里走?我是不是……又搞错了什么?”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长长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和林霖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黑暗中交织。
然后,她听见田梓璇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通过电波传来,仿佛带着重量。接着,田梓璇的声音响起,不再柔软,而是变得清晰、有力、斩钉截铁,像一束凝聚了所有力量与信念的强光,猛地凿进她混沌不堪、黑暗泥泞的内心:
“姐姐,你听我说。”
“看着我,听我说。”
“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互相有好感、互相尊重、想要靠近时,该有的、健康的样子。”
“他会注意到你细微的情绪,会想拉近和你的距离,会照顾你的感受和舒适度,会忍不住想把你带进他的生活圈、哪怕方式可能有点笨拙有点急——这没有什么不对!这很好!”
“你觉得陌生,觉得惶恐,觉得‘我不配’,那是因为你以前过的,根本不是正常人该过的日子!你习惯了被忽视、被轻慢、被理所当然地对待,甚至习惯了疼痛和贬低!所以当有人突然把你当个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给你尊重,给你温暖,你反而害怕了,怀疑了,觉得这一定是假的,是陷阱!这不是你的错,姐姐,但这不代表那就是真的!”
“姐姐,”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却蕴含着更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试图钉进林霖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里,“你值得。你听清楚,你百分之百、完完全全值得被人这样对待,值得被人放在心上珍视,值得所有的善意和美好。这不是陷阱,至少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是。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对你有好感、也想对你好的人,在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好感。你要做的,不是立刻否定自己、怀疑一切,而是慢下来,感受它,分辨它。你的感觉,你心里的天平,才是最重要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抛开那些胡思乱想,你觉得安心吗?哪怕只有片刻的、真实的开心吗?”
林霖死死握着手机,指节泛白。眼泪决堤般涌出,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慌和委屈。田梓璇的话,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猛地敲碎了她内心深处那层厚重坚硬、习以为常的冰壳。冰壳之下,露出的不是深渊,而是长久以来被冰冻封存的、早已麻木的酸楚、委屈,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于“正常”与“被爱”的卑微渴望。那渴望一旦见光,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汹涌的、名为“原来我也可以吗”的酸软痛楚。
“我……我不知道,”林霖老实地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未褪的颤抖,“有时候,比如他牵着我手的时候,或者让我靠着的时候……有一点点安心。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怕得要死,脑子很乱,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觉得我下一秒就会搞砸,或者发现这都是一场梦……”
“那就对了!”田梓璇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鼓励的笑意,“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啊,姐姐!有血有肉,有期待有恐惧,有心动也有迟疑!这多正常!别急着给自己判刑,也别急着掉头逃跑。给自己一点时间,去呼吸,去感受。也给对方一点时间,让一切自然沉淀。但是,你给我记住——”她的语气再次强调,“你现在所有的感受,无论是那一点点安心,还是那巨大的害怕,都是合理的,都是真实的,都值得被你看见,被你尊重,而不是被你批判和压抑!”
她们又说了很久,直到林霖胸口的窒闷感稍稍缓解,那团乱麻似乎被田梓璇有力的言语理出了一点点头绪,尽管依旧缠绕。挂断电话前,田梓璇不放心地再次叮嘱:“现在,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消息,报平安。还有,姐姐,试着,哪怕就试一下——相信一次,相信你自己值得被善待;也相信一次,这个世界也许没那么糟,真的可能会有单纯想对你好、也懂得如何对你好的人存在。”
放下发烫的手机,耳边瞬间被商场真实的喧嚣填满。孩子的尖叫,促销广播的循环,远处餐饮店锅勺碰撞的清脆响声……世界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不再是隔着玻璃的模糊轰鸣。
她向后靠在冰凉的金属椅背上,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成排的、散发着恒定白光的筒灯,长长地、缓缓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带走了积压在胸腔许久的、沉甸甸的郁结,也带走了部分令她窒息的灼热。
心里依然纷乱如麻,像暴风雨后泥泞的沙滩,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和散落的残骸。包里那个深蓝色丝绒小袋沉默而固执地存在着,像一枚未解的谜题。他掌心残留的触感,似乎还隐约烙在皮肤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田梓璇那些斩钉截铁的话语,则在脑海和耳边反复回荡、碰撞,激起阵阵余波。
但好像,真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个一直习惯性蜷缩在内心最黑暗角落、将自己包裹在厚重铠甲里、对一切温暖怀抱先入为主怀疑的、瑟瑟发抖的自己,好像因为挚友那句毫不迟疑、充满力量的“你值得”,而被一双无形却温暖坚定的手,从那个潮湿阴冷的角落里,轻轻地、然而是不容抗拒地,向外推了一小步。
虽然前方依旧迷雾重重,看不清路径与终点;虽然脚步依旧迟疑虚浮,不知该迈向何方。
但她似乎,终于积蓄起了一丝微弱的勇气,敢试着抬起头,不再仅仅凝视脚下的泥泞,而是向那迷雾的深处、之外,投去怯怯的、却真实的一瞥。或许,在那浓雾的彼端,真的存在一片未被污染的、开阔的、能被真实阳光照亮的旷野。这个念头本身,就带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刺痛感的希望。
林霖拿起略显沉重的包,站起身。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她定了定神,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春夜的微风从商场敞开的门洞灌入,拂过她湿润未干的脸颊,带来些许清冽的凉意,却也让她过度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几步之后,渐渐找到了重心,比来时,终究是稍稍踏实、稳定了一点点。月光被城市的霓虹稀释,淡淡地涂抹在肩头,像一条沉默的、却有着轻微重量的披肩,陪伴着她,走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