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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疫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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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十七年,十一月初三,阴。
哥哥今日又来用晚膳。
他带了新制的栗子糕,是我幼时喜欢的甜腻口味。
他坐得端正,与我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询问太傅教授的课业,语调平缓温和。
我一一作答,扮演着乖巧知礼的弟弟。
膳后,他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停顿片刻,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嘱咐宫人夜里多添一盆炭火。
门关上,隔绝了他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我拿起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太甜了,甜得发苦。
我放下,看着精致的糕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令人作呕。
十一月廿一,雪。
我将殿内一个打翻笔洗的宫女捆在了庭院的老梅树下。
绳子不紧,只是让她动弹不得。
雪不大,细碎的,落在她发顶肩头。
我让内侍取来我的小弩,站在廊下,瞄准她头顶的梅枝。
箭射偏了,擦着她的鬓发钉在树干上,震落一地积雪。
她没敢哭出声,只是剧烈地发抖。
周围侍立的人全都低着头,屏住呼吸,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哥哥。
而哥哥,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惹我不快”的源头,再送来更乖顺的替代品。
他替我铲平一切障碍,也抹去我所有情绪的棱角,只留给他想看到的那一面。
腊月十五,大风。
那只通体雪白的大狼狗,我把它叫小白。
小白今天咬伤了一个试图靠近我书案的内监。
那太监只是想来更换墨锭。
狼犬的利齿划过他的小腿,见了血。
凄厉的惨叫短暂响起,又很快被捂住。
人被拖走时,在地面留下一道断续的暗红痕迹。
我抚摸小白浓密冰冷的皮毛,它温顺地蹭着我的掌心。
哥哥晚上来时,那痕迹已经清洗得毫无踪影。
他看了眼趴在我脚边的小白,什么也没说,只将一份边疆捷报放在我面前,语气如常地讲解战事。
他衣袍间染着殿外寒风的气息,手指干净修长,翻动纸页时稳定有力。
我听着他平稳的声音,忽然想,如果我现在让小白扑向他,他会怎样?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病态的快意。
但我什么也没做。
元月十二,晴冷。
顾玄依然没有回来。
哥哥说,他病得很重,需要在青州长期静养。
新的伴读是个唯唯诺诺的少年,学问尚可,但无趣至极。
我连捉弄他的兴致都没有。
日子像一潭凝滞腐朽的死水。
我在这潭水里,时而暴怒,砸碎触手可及的一切瓷器玉器,时而又陷入长久的空白,看着窗棂投下的光影移动,一整日不说话。
哥哥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些。
朝政似乎越发繁忙。
他来时,眼下的青影浓重,但面对我,依旧维持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兄长模样。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彼此都能看清对方,却知道有些东西从内里已经开始扭曲。
二月廿八,微雨。
我将三个窃窃私语议论我的小太监关进了兽苑旁边废弃的铁笼。
笼子很窄,他们只能蜷缩着。
我让侍卫守着,不给水食。
夜深时,其中一人开始低低哭泣求饶,声音在空旷的兽苑边缘飘荡,呜呜咽咽。
我躺在昭阳殿柔软的床榻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声音,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哥哥下朝后直接过来,身上有未散的清晨水露汽。
他看着我,很久,才说:“不喜欢,杀了便是,何必如此。”
我对他笑了笑,说:“杀了就没意思了,哥哥。”
他静静看了我片刻,似乎想要如往常那般无奈又纵容地抚摸我的脑袋,可看着我冷淡的面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
那三个人下午被放了出来,听说已经半昏,直接被送出了宫,我知道,哥哥又帮我“收拾”好了。
三月初九,阴雨连绵。
金陵的疫病消息传来已有数日。
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我开始感到头晕,发热。
太医来看过,神色凝重。
隔日,身上出现浅淡的红疹,热度不退反升。
我被移往更僻静的宫苑隔离。
汤药一碗碗送来,喝下去,吐出来,再灌进去。
世界变得模糊,时冷时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耳边总是嗡嗡作响,间或能听到宫人压低的、惊恐的议论。
我似乎听见了有人悄悄地骂了声报应。
报应?
可笑的报应。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
混沌中,感觉有人靠近。
很熟悉的怀抱,带着清冽又焦虑的气息。
是哥哥。
他在发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得我有些疼。
我听见有人惊恐求饶被拖下去的声音。
是那个以为没人发现,悄悄骂出声的小太监。
哥哥不会放过他的,我早就知道,所有伤害辱骂我的人,哥哥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心里忽然畅快了一点,可我连我在高兴什么都搞不明白。
哥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周围似乎有人劝阻,声音惶恐:“殿下,万万不可,此疫凶险……”
他的话被打断,或许是哥哥的眼神。
然后,微苦的药汁被小心渡进口中,带着另一人唇舌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被搂着,靠在那个颤抖却稳固的怀抱里,一口一口吞咽。
有人用浸湿的软布擦拭我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动作轻柔得近乎惶恐。
“阿昭……”很低的声音,就在耳边,反复响着,带着我很多年没听过的、近乎破碎的腔调,“阿昭,喝药……别怕,哥哥在……”
阿昭。
我的小名,母妃取的。
她说愿我如朝日,昭昭如愿。
母妃去后,只有哥哥还会这样叫我。
在他还不是太子,我们还在最偏僻寒冷的宫室里,冬天没有炭火,相依着用体温取暖,夏天分食一碗馊了的粥,还要提防其他皇子仆役欺辱的时候,他总会在我冷得睡不着,或是被打得浑身疼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叫“阿昭,阿昭”,好像这样就能驱散所有寒冷和痛苦。
有一次,三皇子把我吊在落光叶子的老树上,嘲笑我是没娘养的病秧子。
雪很大,我意识快要消失时,看到哥哥逆着风雪跑来的身影。
他爬上树,用冻僵的手去解绳索,我们一起摔进厚厚的雪堆里。
他紧紧抱着我,我的脸贴着他单薄冰冷的胸膛,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和哽咽的声音:“对不起,阿昭……哥哥没用……不会再有了,哥哥发誓……”
后来,三皇子失足坠马,瘫了。
宸贵妃母家获罪,贬黜流放。
而哥哥也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没有下次,再也没人敢欺辱我们。
药汁似乎起了些作用,或是那怀抱太熟悉,我昏沉间,竟真的安稳了片刻。
能感觉到他的脸颊贴着我滚烫的额头,能听到他压抑的、不平稳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怀抱细微的战栗,仿佛抱着极易碎的琉璃,又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化作雾气散掉。
哥哥,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是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我,把我们之间变成如今这般扭曲的模样?还是仅仅在害怕,害怕失去你这唯一血脉相连、却又早已面目全非的弟弟?
昏沉袭来,我又陷入断续的黑暗,只在意识边缘,反复回荡着那一声声颤抖的“阿昭”。
我的心微微一动,我似乎隐隐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