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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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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引着关禧穿过几道回廊,来到承华宫后殿一侧的厢房。这里比派办处的直房又清净雅致了许多,虽是下人居住之所,却也窗明几净,空气中飘散着与主殿一脉相承的檀香。
“这里便是你日后起居之处。”青黛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只设了一张床铺,一个衣柜和一张小桌,虽是简单,但床铺帐幔,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且都是干净的。
最关键的是,这是一间单人房。
在等级森严的后宫,即便是得宠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或管事太监,也少有能独居一室的待遇,更遑论关禧这样一个刚来,毫无根基的小太监。这与其说是优待,不如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笼络,也是一种隔离,避免他与承华宫其他底层太监宫女过多接触,便于掌控。
“多谢青黛姐姐安排。”关禧面上不露声色,恭敬道谢。
青黛点点头,“娘娘既点了你来,便是信重。你日后便在承华宫当差,具体的职司,娘娘已有安排。你初来乍到,先跟在我身边,熟悉宫务,主要负责协助整理、誊录娘娘协理六宫涉及的一些文书卷宗。娘娘看重你细心、记性好,这份差事需得格外谨慎,一丝错漏都可能酿成大祸,明白吗?”
整理,誊录协理六宫的文书?这职权听起来模糊,实则能接触到的信息远超派办处那些采买单据,关禧心中凛然,知道这既是机遇,也是考验。冯昭仪将他放在这个位置,绝非仅仅因为他细心。
“小的明白,定当谨守本分,尽心竭力,绝不负娘娘和青黛姐姐信重。”
“嗯。”青黛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你的月例,按承华宫二等内侍的标准发放,每月四两银子。稍后我会让人将衣物、用品送来。今日你先安顿下来,熟悉一下环境,明日卯时初刻,到前殿西侧的书斋候着。”
四两银子,这比他在派办处时多了足足一倍,而且是在王公公抽走大部分之后实打实能拿到手的。关禧再次感受到了冯昭仪手段的厉害,恩威并施,让人难以抗拒。
“是。”
青黛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开了。
关禧独自站在小小的房间里,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净舍的污浊阴冷,没有文书房直房的拥挤逼仄,也没有派办处排房的嘈杂。安静,整洁,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但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松懈。从踏进承华宫的那一刻起,他就从王公公棋盘上一枚待价而沽的棋子,变成了冯昭仪手中一把需要打磨,用途未知的刀。处境看似提升,实则更加凶险。冯昭仪与徐昭容不同,她温和表象下的心思,恐怕比徐宛白的骄纵跋扈更难揣测。
王公公那边,得知消息后又会作何反应?会甘心放走他精心培养的货物吗?
翌日,卯时初刻,天光微亮。
关禧换上了承华宫二等内侍崭新的靛青色袍子,准时来到了前殿西侧的书斋。这里比冯昭仪日常起居的内室更加肃穆,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各类卷宗册页,空气中墨香与檀香交织。
青黛已经在书案前忙碌,见他来了,指了指旁边一张稍小的书案:“以后你就在那里处理文书。今日先将这些,”她推过一摞厚厚的册子,“嘉佑十八年至永昌五年,各宫苑修缮、器物添置的记录核对一遍,将明显不合规制或超出常例的用度标记出来,附上简要说明。”
关禧依言坐下,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里面记录的是各宫每月支领的瓷器,漆器,摆设等物件的明细,时间正是去年。他不敢怠慢,凝神静气,开始逐条审阅。
这项工作极其枯燥繁琐,需要极强的耐心和对宫廷用度规则的了解。关禧凭借着在典籍司和派办处积累的知识,以及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和细心,飞快地浏览,比对,记忆。
他发现,这些记录看似平常,实则暗藏玄机。哪些宫殿在特定时间点突然增加了奢华用度,哪些物品的支领明显超出了该位份妃嫔的规制,哪些开销的记录模糊不清……这些细节,都可能指向某些不为人知的动向或隐秘。
冯昭仪让他做这个,是在考验他的能力,还是想通过他的手,发现什么?
关禧不敢深想,更加专注地投入工作。他的字迹工整清晰,标记和说明也力求简洁准确。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
青黛偶尔会过来查看他的进度,见他效率极高,且标记出的问题都切中要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并未多言。
午膳是由小宫女直接送到书斋的。两菜一汤,一碗白米饭,虽不算珍馐,但荤素搭配,味道清爽,远比派办处的伙□□细。
关禧匆匆吃完,继续埋首卷宗。
下午,他正在核对一批绸缎支领记录时,目光忽然在其中一条上定格。
【永昌五年四月,玉芙宫,支苏杭织造局进上云锦十匹,霞影纱五匹。备注:徐昭容裁衣。】
永昌五年四月……那不就是两个月前?关禧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前,徐昭容和冯昭仪在月华门争执的焦点,就是一批云锦,徐宛白声称是陛下赏赐,冯昭仪则指出于礼不合。
而这条记录显示,内务府确实在两个月前拨付了十匹云锦给玉芙宫,手续齐全,记录在案。
那么,当时冯昭仪所说的于礼不合是指什么?是徐昭容领取的方式不合规矩?还是这批云锦本身另有蹊跷?
关禧的心跳微微加快。他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后宫争斗冰山的一角。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条记录单独抄录下来,并在旁边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
日落时分,关禧将整理好的册子和自己标注的疑点清单交给青黛。
青黛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条关于玉芙宫云锦的记录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她收起册子,对关禧道:“做得不错。今日就到这里,回去歇着吧。明日继续。”
“是,青黛姐姐。”关禧躬身退下。
*
夜深了。
夏日的暑气在入夜后蒸腾起一股黏腻的闷热,包裹着承华宫精致的殿宇。关禧躺在单独厢房的床铺上,身上那套崭新的靛青色太监服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仅仅是闷热。
对于一个习惯了现代每天淋浴,保持身体清爽的十七岁少女来说,穿越至今,他经历了停尸房的污秽,净舍的肮脏,文书房的简陋,以及派办处的忙碌,洗澡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平日里,最多就是用冷水擦拭一下身体,勉强维持最基本的清洁。
可现在是夏天。
汗水,尘土,还有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气息,仿佛都透过毛孔渗入了他的身体,凝结成一层看不见的污垢,让他浑身发痒,从心理到生理都感到极度不适。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关禧在黑暗中坐起身,抓了抓有些发痒的胳膊,低声哀嚎,属于现代灵魂的洁癖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必须洗澡,立刻,马上。
可去哪里洗?
承华宫有供低等太监宫女使用的公共盥洗处,但那里只有几个冷水桶,而且这个时辰,早就下钥熄灯,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再去折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承华宫主殿的方向。作为一宫主位,又是协理六宫的昭仪,冯媛的寝殿配有独立设施完善的浴堂。这是小离子记忆中关于高位妃嫔生活常识的一部分。
冯媛专用的浴堂……里面应该有浴池吧?热水可能没有了,但夏天,冷水也行啊,只要能泡进去,痛痛快快洗去这一身的黏腻和疲惫……
这么晚了,娘娘肯定早已安寝。浴堂那边,应该不会有专人看守了吧?毕竟只是洗澡的地方,又不是什么机要重地。自己偷偷溜进去,速战速决,洗完就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野草般疯狂蔓延,压过了对宫规的恐惧和对冯昭仪的敬畏。强烈的不适感和现代生活习惯的驱使,让他决定铤而走险。
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规律性的更梆声,提醒着这是深宫深夜。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上一套深色的旧内衣,外面罩上那件靛青色太监袍,这样万一被人看见,也能解释是起夜或者巡查。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准备当做澡巾,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小屋。
承华宫的布局,他这几日跟着青黛走动,已经大致记在脑中。冯媛的寝殿位于主殿后方,而浴堂通常设在寝殿的侧后方,有独立的通道,以方便热水供应和排水。
他避开可能有守夜太监或宫女巡逻的主路,专挑树木阴影和廊柱的遮蔽处移动。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幸运的是,一路有惊无险。他顺利地摸到了寝殿侧后方的那排附属建筑前。借着朦胧的月光,他辨认出其中一扇门扉的样式与其他不同,更显精致,门楣上似乎还雕刻着莲花的纹样,这应该就是浴堂了。
他凑近门缝,仔细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又轻轻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这难不倒他,他在派办处见过各种锁具和门闩。他从怀里摸出一根平时用来固定头发磨得比较细的铜簪——这是他穿越后为数不多的现代智慧应用,以备不时之需。
将铜簪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门缝,凭着感觉轻轻拨动里面的门闩。
一阵细微的“咔哒”声后,门闩滑开了。
关禧心中一喜,再次确认四周无人,然后像一尾游鱼般,迅速闪身挤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但没有再闩死,为自己留好退路。
浴堂内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月光透过高处的透气窗棂洒进来,勾勒出室内大致的轮廓。
他摸索着向前,脚下是光滑微凉的石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房间中央,果然有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约莫丈许见方浴池。池壁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莲纹,池水在微光下泛着粼粼的幽光,水面平静无波。
是冷水,但这已经足够让关禧欣喜若狂了。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池边,蹲下身,伸手探入水中。水温微凉,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夏夜的闷热。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流拂过指尖的柔滑触感。
再也忍不住了。
他迅速脱下身上的太监袍和内衣,将那具属于小离子瘦削却已开始显露出男子轮廓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清凉的空气中。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滑入了浴池之中。
当微凉的池水漫过肩膀,包裹住全身时,关禧舒服得几乎要喊出声,连日的黏腻,疲惫,紧张,都在这一刻被水流带走。
靠在光滑的池壁上,他用手掬起水,泼在脸上,搓洗着脖颈,手臂……恨不得将每一个毛孔都清洗干净。水流声在寂静的浴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吱呀”一声轻响。
浴堂通往寝殿内部的那扇门,被轻轻推开了。
柔和的光线透了进来。
光晕之中,一道清冷的女声徐徐响起:
“我还在想,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竟敢夜闯浴堂……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