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情葳蕤》殇雪凝

3、第一章

　　隔壁的人参母子俩又在吵吵囔囔。自从我三百年前搬来这不知名的小仙山和他们做了邻居之后已渐渐习惯。然后今次，不知为何这参娘子叫嚷的极为凄厉，几乎害我看不下书去。
　　“小参！”
　　又尖又细的叫声几欲刺破我可怜的耳膜。这参娘子！每每逼迫她那与凡人结合产下的儿子修习道法而遭遇失败之时必得尖叫。然而她的儿子，委实是没甚灵气可言的。
　　这万物修仙，在飞升得仙籍之前都避免不了经历生老病死。即使是妖或是大有所成的修道者，也只勉强修得比一般凡人长上那么一些的寿命。而拥有纯正血统的仙胎，虽拥有长生之体，那不老的容颜，也得修成上仙之时才能得到。如此说来，天地果真是公正的，不同的资质按不同的水平要求，妖与凡人修成下仙即可长生不老。
　　但这小参，我说他没有资质却也决没有说错的。他修了五万年还是个妖精。五万年的妖精啊，估计自父神创世以来，他也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了。可想而知，这五万年的妖精长得是何等的风雨沧桑。可怜如我这般，日日看一美貌少妇对佝偻老者做母亲慈爱状，纵使过了这几百年，也还是没能适应。
　　“小参！”
　　待得参娘子叫这第二声，我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空中隐隐传来雷声，我心道不好，那小参的天劫怕是到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将正对书桌的窗子打开。隔壁人参母子的园中已经漆黑一片，乌云围拢在空中，云层最中心的地方白光隐隐绰绰，空气里满是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突然，原本纹丝不动的树叶沙沙作响起来，且频率越来越快，窗子被风吹的哐当哐当作响，我书桌上的宣纸翻飞一片。还未等我有所反应，云层中白光一闪照亮了人参母子的院子，两道天雷已打下。很快，那院中又是漆黑一片。
　　我只好摇头叹息，以那小参的道行恐怕是凶多吉少。
　　“哐！”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生生吓了我一跳，回头，地上趴着一个人。
　　“仙子，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参娘子伏倒在地，一身的衣裳烧得焦黑，嘴角的血丝触目惊心，她这一身狼狈，竟是生生为儿子受下那两道天雷。
　　“他修了五万年不曾飞升，显是命中无仙缘，何苦强求。他现下还有三道天雷，却一道也受不下，你代这两道已是极限。若是三百年前，我代他受下也不是不可，但我若因此元神受损，对我将到的大事恐有影响。”
　　倘我孑然一身，损那点修为我必是毫不在乎，可如今，我不得不狠下心来。遂闭了闭眼睛，劝慰她：“你不若舍了他去，转世轮回，免了这一世修行之苦。”
　　谁想听了我这话，参娘子竟挣扎爬至我脚边扯住我的裙摆苦苦哀求，声音哽咽凄惨：“骨肉亲情岂是说舍就舍。仙子你体量我这番为人母亲的心情，你救得他去便是改了他的命格，免去他的修行之苦。他此番飞升，我母子二人即得永世相伴。他如若就此被打回原形，神魂俱灭，我便只能随他而去。仙子，求你！”
　　然她这字字泣血之言委实有拿其性命威胁我之嫌。我本不是铁石心肠的神仙，但却是有私心的神仙，想起另一双满含爱怜的眼睛我便不得不狠下心肠来。
　　“做了这么久的神仙，你还看不透么？”
　　她身子一僵，眸中泪光盈盈，神色一派凄绝，拿眼盯住我：“这四海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有哪个神仙真正看透了？仙子，若是你应劫，你的父母双亲手足兄弟会弃你于不顾吗？”
　　我心口忽而就隐隐作痛，眼前全是开残的红莲妖媚如血和那人缓缓坠下的身子。
　　屋外雷声隐隐，第三道天雷不期将至。参娘子已不再求我，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口中默默念咒，竟是要拼死一搏了。
　　白光似箭直射向隔壁院中，在参娘子动身之前我飞身从窗口跃出。罢了罢了。我已不是一次因为耳根子软而遭罪了但每每都长不了这个记性，好在三百年对于神仙而言也不过眨眼间的事，成全了他们也算是功德一件。
　　三道天雷接得很是不容易，最后一道天雷匍一落下下我便堪堪从云头一头栽下。
　　身体像撕裂一般的疼痛，我似睡非睡，思绪像在在云端浮浮沉沉，三百年前的往事过场般在脑中一一闪过，却什么也抓不住。似一场梦，一场醒不了的梦，真真假假，都是痛苦。
　　“老祖宗。”
　　正疼得厉害的时候，耳边似听到一声低唤，那熟悉的嗓音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认得出来。挣扎着睁开眼睛，除了一室寂静什么也没有。外头的月亮圆的正好，月光柔柔撒在我的床前，远远传来山顶的狼嚎声，心扯得生疼。我如今才知，将事埋在心里不去想远比日日想着来得痛苦。日日想日日痛，痛着痛着便也习惯了，藏着掖着，却好比埋了上百年的酒，一旦挖出来，伤痛愈浓，叫人不能忍受。
　　次日小参推门进来的时候被我满脸的泪水吓得呆了呆。
　　“仙子是不是疼得厉害？都是小参我的罪过。”白头发白胡子的小参一脸的自责，不敢抬头看我。
　　“是啊，是疼的厉害。”是我的心疼得厉害，伤却不怎么疼了，梦着瑾瑜之后，伤口奇迹般的就不疼了。
　　是了，瑾瑜，宋瑾瑜，我唯一爱过的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再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凡人。
　　听完我的话，小参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抖都嗓子哽咽道：“仙子的救命之恩小参却无以为报，实在是实在是••••••”
　　我听他实在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且渐渐红了眼眶，委实感到自己是在作孽，但此时也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安慰他。将将躺了半日，从床上起来时，小参却还跪在那。
　　“小参。”
　　“小仙在。”
　　我不由唏嘘，昨日刚刚飞升，这称呼他已改得飞快而顺口了，却苦了我伤身伤情，遂怅怅然与他道：“你如今劫也历了，当懂得孝敬母亲。你娘亲现今受了那两道天雷躺在床上起不来，我也就不与她告辞了，我走后就不便再帮衬你们了，一切自己小心。”
　　“仙子要走？可仙子伤势未好，小仙也还未来得急报仙子大恩。”
　　我摆摆手不再多说，捏个决移出了住了三百年的屋子。今日是瑾瑜的祭日，三百年不去看他他却是要怪我了，虽我知道他会怪我但一定不会不原谅我。

　　因重伤在身驾不得云，我乘了呲铁兽前往西方六合山，瑾瑜便葬在那。
　　离得六合山近了，我的心跳得越发厉害，既期待又害怕。身下的呲铁兽突然兴奋起来，不听我的呵斥横冲直撞的往下掠去，几次害我撞上树干，待得落地竟将我从背上甩了下去。
　　我心头火起，顾不得爬起来便骂到：“你这孽畜，却是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将将三百年便听不得我的命令。”
　　“呵呵，既然葳蕤仙子知道它是一头畜生又何必与它计较。”
　　不防这林子里有人，刚刚那一摔怕是把面子都给丢没了，脸不由的红了红，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自我出生以来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那男子生得一副绝色姿容，灼灼银发长至他膝弯，与一身黑色锦袍对比鲜明。我见他周身仙气缭绕乃是一位上神。上神这个阶品在神仙中地位是极高的，他即认得我，为了全爹娘的面子，少不得与他尊敬些。
　　“恕小仙眼拙不曾认得上神，不知上神如何称呼。”
　　“在下瑶漱。”他斜倚着棵树，细长的眼睛微微带笑看着我，一派慵懒神色。
　　原来是蚍蜉君，我活这么大很少不待见人，但整个仙界最让我待见不得的就是这瑶漱。三百年前魔族与神族大战，若不是他能力不足却仍旧请战，却也不至于让我的命运那般坎坷。瑶漱？摇树！果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因着这番缘由我便将那要尊敬他的心思收了起来。
　　“这六合山靠近魔族边境，现下神魔两族不合，身为天君宠爱的孙子，瑶漱君还是小心些为好。”
　　听罢我的话那瑶漱上神嘴角的笑愈发的深了，拍了拍从刚才就一直与他使劲亲热的呲铁兽的头道：“葳蕤仙子的现下还未曾历劫成上神吧？”
　　“君上长葳蕤三万岁，葳蕤自是不敢同君上比的。”想以阶品压我，连门儿也没有。
　　“即使如此，该小心些的当是葳蕤仙子你才是。”
　　他堪堪几句话就将我噎个半死，眼风里瞧见我的呲铁兽如同小狗一般对着他亲热地蹭来蹭去，心头一把火腾的就窜了起来，却没个正经理由发作不得。
　　我不能对那瑶漱君如何，对着自己的呲铁兽倒还是有些办法。当即沉了脸色唤它，想是我从未如此过，呲铁兽虽不甘愿还是磨蹭到我身边。
　　“见今你见着了更好的，便不把我放在眼中了么？当初瑾瑜死时是如何嘱咐于你的？他将将死了三百年，你就不放在心上了？我不记得你上古神兽呲铁一族却是这么忘恩负义的。难道你当年除了瑾瑜不将任何人放于眼里的形容却是作假的么？他的衣冠冢就在前头，看你如何面对于他！”
　　我自认一番话说的极重，憨厚耿直的呲铁兽必得愧疚悲鸣，可它却委屈的将我望着，不时转头看瑶漱，似不太能理解我的话。我且怒且悲，胸口一堵竟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也站立不住，往后跌去，直跌进一方胸膛。
　　“闷得太久伤得太深，迁怒也无可避免，可伤了自己的身子倒是不值得的。”
　　想来是我伤的太深幻觉都出来了，竟觉得瑶漱的一双眼睛像极了瑾瑜。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伸手去推他。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股淳厚的似曾相识的灵力便灌入了我的体内，身上的疼痛渐渐的就平复下来。
　　“你••••••”俗话说拿人家手短，他用自己的灵力救我我也不好再在言语上对其刻薄。
　　“不知是否因为我将那宋瑾瑜的衣冠冢移了去，所以葳蕤仙子对我存了意见？”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只恨身体不济不能将他如何，唯有狠瞪着他恨不能用眼光将他刺穿了。
　　“你和他却有什么仇，他不过一介凡人，神也好魔也好，如何偏偏与他过不去？他死无尸首，连个衣冠冢却也不能留了么。你将他还给我！”
　　除了三百年前那一次，我再没有像今次这般失态过，我哆嗦着手发了狠劲的拽住瑶漱的衣领，心茫茫然不知除了这样还能如何。
　　瑶漱嘻笑的眼暗了暗，没有迫我放手的意思，反而顺手搂了我抖若筛糠的身子。
　　“你如此爱他，他若知道定是不顾一切也不再会放手的。”他的声音像是带着笑意又仿若有深深的苦楚，他的语气似叙述又似宣誓。这话，不该由他这样来讲。
　　“我会把他还给你的。三百年前我受过宋家二老恩惠，两老求能将爱子好好安葬，我便捏了决化了这衣冠冢为肉身送回了他家中。与其让他在这里寂寞长眠，不如回归故里吧。”
　　瑶漱用一只手抬起我的脸，脸上是极为碍眼的笑意：“如何？还是想要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掐死么？”
　　他连番说了这许多话，把我的情绪天上地下的逗弄了一回，我反应了好一会脑中才渐渐清明。是我疏忽了，如何能忍心让瑾瑜孤单在此长眠。讪讪的收回了手，挣扎从他怀里出来。
　　瑶漱恍若没有看到我不好的脸色，亲亲热热拉了我的手，开心地同我商量：“葳蕤仙子可是要去凡间看那瑾瑜，我也正打算去看故人，不如同去。”
　　“瑾瑜既已回归故里，我便安下了心，此番就要回我爹爹的百花宫了。怕是不能同瑶漱君你一道，小仙我也甚是遗憾呐。”
　　这天孙瑶漱花花肚肠，脑子里不知有多少鬼主意，没有好处的事从来不干，虽则我之前未曾见过他，关于他的恶劣事迹倒是听了不少。不知他现在说的真话有多少，如此这番又是有何目的。就他堪堪几句话之间将我内心给煎熬了个遍来看，我是决计不能相信他，如何还能与他同路。还是去瑾瑜的老家看一看比较放心，因此免不了诓他一诓。
　　“哦？果真是遗憾。正好我有另一件事要办，既然不与仙子同路，我便去将那事先办一办。如此，瑶漱便先行一步了。”他面上似笑非笑，细长的眼斜瞥了我一眼，作揖告别。
　　看他慢悠悠极尽优雅地登上一朵云彩，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算是送走一座瘟神，虽然这瘟神刚刚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