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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枕外隆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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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一个世界里,他还没有说出那句话,郁雪存还没有跑出家里。无论要花多少代价,哪怕倾家荡产,下辈子做一个乞丐,韩评都会换,可是没有那样一个可能性。
他总不能说:我宁可当时五雷轰顶绝命,那句话不是真心。那就成了小存口中的渣男誓言,没有可信度。
韩评道:“那你就考察我一百年,到消气为止。”
郁雪存差点被他绕了进去,本来正在心软,仔细一想,心生疑惑:“那不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百年?”
“这本来也是应该的,”韩评被看穿陷阱,还是坦然:“你小时候就答应了我。我有愧对你,是我不对,但这和你对我的承诺,是两码事。”
郁雪存连忙放下游戏机,想说“我对你有什么承诺”,又想到那个“和哥哥结婚”的傻话,顿时噤声。
韩评道:“为你那一句话,我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我不是要你把亲情看得最重要,但是,难道你真的要和哥哥老死不相往来?”
郁雪存没法再辩下去,撕破脸决裂那种事,无论对谁,他也做不到,无论对谁,他也没有这么恨。
怕郁雪存闷,韩评第二天推掉了诸多琐事,带他去一个度假村里泡温泉。
在里面碰到瑞音银行的宋经理,盛情推荐他们去抓鱼。那成什么样子?韩评西装革履来,难道卷起裤腿袖子进水里,无头苍蝇一样找几条草鱼?
郁雪存却说想要玩。
韩评一顿,晓得郁雪存自己身体不好,冬天肯定不去玩水,那就是要他做苦力。便只有微笑:“你就是想看哥哥的笑话。”
郁雪存也微微笑:“那你不愿意,说就好了。我从没这么想。”
斗嘴,郁雪存总是输。可是郁雪存真的求他什么事,韩评也不能狠心拒绝。
最后韩评真的卷起正装袖口裤腿,弄得一身狼狈,才笨手笨脚抓到两条草鱼,刚刚够炭烤。
宋经理恬不知耻来蹭饭,席间谈公司和瑞音的合作,宋经理不自觉就说到卢至为,刚起了个头,说华寰最近和军工的江家走得近………
韩评抬起眼,思忖了下,打断了他:“不谈公事了。”
他如果真不想让郁雪存听,刚才聊到江家时,就会及时地制止。这一顿一思忖,郁雪存听出来无限的暗示。
郁雪存本来就烦着挑鱼刺,将筷子放下,说没胃口不吃了。
韩评无奈,替他去挑刺,“怎么这么娇惯。”
宋经理是个人精,见二人亲昵,没流露任何异样,反倒叹一口气说:“唉,娇生惯养的也好啊,及时行乐嘛。前些天,来我们这里办一笔大额存款的年轻人去世了,他家里人为着存款一番争论……听说是肺癌,钱都没来得及拿去治病,病势汹汹,在ICU没有两天,人就走了。苦了一辈子,还不如享受当下。”
韩评道:“听你这么说,倒不能在你们银行存款,不然有不良风险。”
宋经理哎了一声,知道是玩笑,也装作懊恼的样子:“话不能这样讲的,韩总。”
又说:“还有我前阵子遇到的一个华尔街的年轻人,他说大学时因家里的缘故,不得不和初恋分手,他因此愤世嫉俗了很多年,差一点真的碰红线,搞出经济犯罪。”
“后来经了一场大祸,差点死在国外,回来时,他活着,初恋也好端端的,就忽然不再恨那么多人,觉得能好好在一起就好。”宋经理长吁短叹地收尾:“爱情就是这样,当下只想要对对方好。”
韩评不知道郁雪存大学的事,当然也听不出宋经理说的是晋熠。
只有郁雪存一边吃韩评挑完刺的鱼肉,一边垂下眼睛。
最后,宋经理还是说:“韩总,你说不谈公事,我就不说了。但多年合作的一点老交情,我提醒你,你最近想要的那个西塘的项目,有人放出话来,无论你开多少,他都开出双倍,是有心要针对你们文鼎。”
韩评淡淡笑:“我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他如果真这么想要,我让给他又何妨。”
回到家,二人各自去洗漱,郁雪存抓着半湿的头发,低着头出来,半蹲在客厅找吹风机。
手指无意中摸到后脑勺至脖颈,有一块圆圆硬硬的凸起,他有点懵然,揉了几下。
韩评从后面按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拿着吹风机,调至热风,替他就着这个姿势吹头发。
额发被吹得微微拂动,稍微刺眼睛,郁雪存睁不开眼,只能用手遮着脸,乖乖地不动。
“在后脑勺摸什么呢?”
郁雪存说:“一块奇怪的骨头。”
韩评拿开他还按在上头的手,顺着力道,指腹按在他所指的那个地方。
的确有一块突起。
圆圆的,硬硬的,就在颅骨的正后方,发际线稍微往上一点的地方。
在郁雪存略长的黑发下遮掩着,这一块的头发因此而略微往外蓬,被热风机吹干后像是柔软的海藻,散乱披在白皙的肩颈。
“网上说身体突然有奇怪的结块和凸起就是……”
韩评一个没留神,郁雪存就准备说点不吉利的话。
他按了下郁雪存的脑袋,制止小存继续说下去:“网上说,网上说。卢至为也不算笨人,也不至于不让你读书,你的书读哪里去了?连自己身上长了几块骨头都不知道。”
郁雪存不服,但也明白辩论下去又是自己没文化理亏:“……你不要什么都扯卢至为。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韩评将他拉到沙发上,拢了一条毯子,免得他生病感冒又要赌气,才说:“这种时候你倒维护他,让你多读两本书的时候又没这么积极。”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突起,也不是多出的骨头,是枕外隆凸。”
郁雪存听得半懂不懂,但不敢再问,怕韩评又说是卢至为没教好。难道他今后有什么知识学不好,全都怪卢至为吗?那也不公平。
韩评耐心给这个文盲科普:“这是项韧带的支点,每个人都有。没有它,你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郁雪存又伸手摸摸这个大功臣。
韩评看他懵懵的样子,心里泛坏水,话音一转:“不过你这一块,确实比别人突出一些……”
郁雪存立刻想到了过去十几年百度治病时的经验,医生的话他一句不听,但百度说的他字字都信:“癌……”
韩评没好气地打断:“呸,相学里,这叫反骨。意思就是说,有这种模样骨头的人,最不服管教,爱惹麻烦,喜欢离家出走。”
他看着郁雪存的眼睛,意有所指:“我看挺准。”
郁雪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好一会,总算反应过来韩评在调侃他喜欢“离家出走”。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可是脑袋储备不足,好一会儿憋出一句。
“它以前没有这么明显……”
韩评沉默了下,才说:“那是因为你瘦了,小存。这些天,你晚上失眠,难道是认床?饭也不吃几口。瘦了这么多,骨头当然摸得更明显。”
郁雪存还是将信将疑:“就因为这个?”
韩评知道嘴说已经科普不清这个小文盲,将吹风机放旁边,低下头,抓着他的手触碰自己的后脑勺:“当然。我也有它,不信你看。”
韩评的头发比他短,发质比他硬,摸起来有些刺手。
他像是小狗确认同类的味道一样,凑近了摸了一遍又一遍,才确信韩评也有枕头什么凸。
他总算信服。韩评的确依然是聪明人,总是了解他不懂的知识。
韩评重新将吹风机插上电,热风将他的黑发吹得蓬松,韩评耐心拨弄他的发丝,偶尔依然会摸到那个突起。
这只是一块骨头。
沉默,坚硬,支撑着颅骨,保护着郁雪存这颗记仇、娇气、敏感又多思的脑袋。
午后,宋经理为证明活在当下的理论,举例那么多生命脆弱的例子。的确如此,生命就像春日枝头绽开的花朵,一到了经济寒冬,就朵朵下坠腐烂。
但是骨头是硬的。
即使肉.体腐烂,灵魂湮灭,这块骨头也会留下来。它是郁雪存存在过的证据,是他作为灵长类动物的标志,也是上帝为了让他能抬起头看天空而留下的支点。
韩评突然觉得这块骨头分外的可爱。
因为它属于郁雪存,切切实实长在这具不太好养活的身体里,证明着郁雪存是鲜活的,属于着这个世界,正有血有肉地活在他的眼前,属于着他。
晚上好不容易哄睡了郁雪存,韩评出去倒一杯冰酒的工夫,又接到电话,说公司在西塘的投入损失惨重,项目组大败而归,被华寰联合另外几家资本杀得片甲不留。
他倒还算平静,还劝慰电话那头,生意总是有盈有亏,总是大赚才该担心。
“造成的损失先从我个人账户划补,”韩评说:“把人员从那边撤回来,这个项目我们不要了。”
电话那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这个风险,文鼎担得起。但是华寰为何突然针对我们?两家从来没有过业务交叉。”
韩评道:“被抢了食的发疯野狗就是这样,喜欢乱咬。疯两个月也就老实了,自有人治他。”
那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还是挂断电话。
韩评将酒喝完,走到阳台,看了会儿夜色。
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就算把整个文鼎亏完,他也还是赚的。他只怕郁雪存又被甜言蜜语地哄回那个混蛋身边。
过了不到半个月,郁雪存还是复了工,回到工作室去处理积压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