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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瓷有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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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紧关着,远处白阑干边,立着几个佣人在讲话。
卢建国靠在二楼阳台上抽着烟,他已经五十多岁,但是老头子和儿子讲话,依然轮不到他听。
二十多年前,华寰资本在他手里没能扩张多少,全都仰仗老头子功章人脉。这些年,老头子心里面,他这个儿子大概是可有可无。亲手栽培出来卢至为,是老爷子晚年一件得意事。
卢至为在外面养了只家雀,在京市不是秘密。家里只要求他到了婚前,干干净净地断掉。
但是这次很不同,闹到了媒体上,让一群看戏群众风风雨雨地八卦,太失体统。
书房里,老人说:“你不是这么不当心的人。”
“抱歉,爷爷。”卢至为说:“电视台说是网络攻击,我忙着澳大利亚并购案的事,他们临时变卦,太缠手,来不及关注家里。”
“既然力有不逮,干脆现在断掉。”
卢至为认可地颔首:“我明白。不过来之前,我想过了,事情既然闹将出来,我现在断了太绝情,不免让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我人品卑劣,为联姻不顾十年情分。江家知道了,难免也对我有成见。”
“至为,你想要怎么解决?”
“我会处理。”卢至为说:“只不过是他公众人物的身份太吸睛,才津津乐闻。如果说是个高.干子弟与一个普通人有什么绯闻,没人有兴趣听。”
“既然你有主意,就交给你去办。”卢老爷子年近八十,依然神情锐利,目光如炬,审视地看着卢至为:“订婚的事,你也该准备起来了。你不愿意现在清理干净这些龌龊的关系,要宽限,可以,但总要有一个日期。”
卢至为没答话。
“至为?”
“爷爷,”卢至为说:“我明白。江家如今在军政界很有能量,又在广州路广,我们华寰刚好在那里薄弱。我知道该怎么做。”
老头子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我是问你,什么时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清理干净,什么时候订婚。”
“七月份订吧,日子好,到时候公司事务也处理完了。”卢至为说。
“五月份和那个小明星断干净。”老人说。
卢至为很久没说话,半晌,才说:“我有分寸,爷爷。私人感情和公事我分得清楚,不会影响家族的利益。”
“荒唐!”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卢至为才从书房里出来,扯松了领带,将被茶水泼脏的衬衫脱下来,换了衣服,靠在阳台栏杆边看手机消息。
郁雪存没回家。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韩评。
卢至为并不着急。小鸟被逼紧了,他如果把绳子拉得太牢,郁雪存就会觉得痛,撞破玻璃也想要飞出去。他可以让郁雪存出去看看。
可是要飞出去多久呢?卢至为心里有一丝焦灼和不安。他当然是了解郁雪存的,离开了他,这只小鸟很快就会心痛难过。连养一只电子宠物都那么恋恋不舍,何况这十年的感情,他知道,郁雪存一定舍不得他。
但是这中间反应需要多少天?小存那么笨,反应那么慢,也许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为分离而心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天半个月了……
卢至为等不了那么久。
夜色已愈来愈深。
浓雾一片,韩评将车停在别墅区,车灯打开,照亮路况。郁雪存下车,他扶着车窗,追问了一句:“要我上去帮你拿吗?”
郁雪存摇摇头:“没有多少东西。”
上了楼,张妈见到郁雪存,想给卢先生汇报一声,被他叫住:“我等下就走。”
“走?小少爷又要出去拍戏吗?”张妈显然也想不到一直在这里住、在这里长大的郁雪存会搬走。
“嗯。”郁雪存没有多解释。
他把那个从杭州老家带来的玩偶塞进行李箱,金钟电影节买的纪念品,一些拍立得照片,初中手工课作业和卢至为一起做的陶瓷,这些细细碎碎无用的东西一样样塞进行李箱。
他专属的衣帽间没有动,里面夏天的T恤冬天的斗篷一应俱全,甚至就连小时候的衣服都还留着。
有一回,郁雪存问过卢至为,不嫌这些东西占地方吗。
卢至为说“这些是小存长大的痕迹”。
这个人讲话总是很好听。郁雪存到现在,其实依然对韩评半信半疑,他怕自己又错信了坏人,冤枉了卢至为。
所以他舍不得把所有东西全带走。
难道真要一句解释的时间也不留,和卢至为一刀两断?其实郁雪存自己心里,也不这么肯定。
他拎着行李箱下楼,韩评替他拿,放进后备箱里。
“怎么这么轻。”韩评说。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面。衣服鞋子我不想带,反正都是他买的,留给他好了。”
韩评点点头:“也好。”
车窗外风景随着行驶而变换,郁雪存靠在车座上,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就好像小时候,别人葬礼上就哭得那么惨,他偏偏要过两三个月,过个一年半载,才突然心痛如绞。
他不只是笨,还有些钝,难怪人尽皆知的事,他要靠韩评说出来才惊觉。
韩评从后视镜里看他,道:“这件事你总该接受。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和他婚外情。你若有一辈子地下情的觉悟,如此不惜自尊,当初也不会死也不肯回家。”
郁雪存靠着车窗不讲话。
韩评又安慰他:“他这十年一定对你很好,你一时舍不得,也很正常。以后看他和新人出双入对,渐渐也就没有那么喜欢了。长痛不如短痛。”
郁雪存说:“我很讨厌你,韩评。”
韩评道:“我知道。”
郁雪存想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可是万般的难为情。他不能再翻十年前的旧账,来清算今天的韩评。
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如果他说他还记恨着,还挂念着,要终身不忘那一句话,只让人觉得他被惯得孩子气,心不成熟。
“他是对我很好。小时候,有次我被无良广告商骗去拍一个奥特曼光剑的盗版广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当明星。分成的广告费,广告商说只卖出去一把剑,只分给我十块钱。他明知道那是我被骗了,却哄我说后来商品大卖,给我转了两万块。”
“两万而已。”
“的确不算多。”郁雪存说:“但他舍不得让我觉得我只值得十块钱。”
韩评已经把车开进了停车场,车灯熄灭,停车场里一片黑暗。
“你想说什么?”韩评道:“我大概知道了。那时候,我也还小,说出的只是气话。我从不觉得你是借住在我家里,也没有觉得你廉价,小存。如果我今天有一句假话,就……”
“我最讨厌人发毒誓,书里渣男都这样做。”
韩评哑口无言了。
郁雪存是故意气他,说完就下了车,双手插在口袋里,闷闷地跟着他走。
他可以回自己的公寓,但那拦不住卢至为……到时候,卢至为一过来,他也许两句话就抵消不住,被哄得心软难过。
到时候,难道真的又回到江滨别墅里,等着卢至为订婚,做他婚外情的对象,如此自甘下贱,他还不至于此。
韩评提着他的行李箱,开了门。别墅里恒温,进去了一会儿,郁雪存才觉得没那么冷了。
接下来,在韩评家里的几天,像梦里一样。
韩评格外的陪小心,事事不让郁雪存烦心,偶尔被郁雪存讽刺两句,也不顶嘴,只是默默切盘水果,等着他心情好一点。
郁雪存一觉醒来,看到韩评在厨房里给他煎蛋,研究牛奶热到几分钟不烫,阳光透过窗棂,将客厅照得明亮。
他就像一脚滑进了兔子窝,穿越到了一个没有被韩评赶出家里的世界线里,他们正常地长大,韩评依然是他最喜欢的哥哥,他的人生只需要烦恼吃什么和玩什么,不需要想什么爱恨嗔痴。
可是每次韩评一抬头看他,那种犹疑不敢冒犯的眼神,就会让郁雪存惊醒过来。
他是怕他,怕他一遍遍提十年前那句“这里是我家”,怕他记恨他一辈子。原来那句话伤害的不止他一个,还有韩评自己。
第五天,郁雪存才收到短信。是卢至为发来的,只有两个字,“小存”。
郁雪存将信息拖进垃圾箱,没有回复,也没有拉黑。
韩评看出来他心神不定,就问:“他联系你了?你不要理他。”
郁雪存说:“也许你才是骗我的。也许他根本没有想结婚。”
“那你就把我当天字第一号坏人,他也得排第二号,”韩评说:“两个之中选,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能信他。”
“如果你骗我……”
“你明知道我没有骗你。”韩评终于忍不住说:“难道这件事,一定要我摆出证据,你才肯信服?你到底是记恨我,对我有偏见,不信任我,还是偏听偏信他?哦,也许他根本没有给你解释,只是问了问‘你在哪里’,你就给他找了万般借口!”
郁雪存道:“我没有。你不要以己度人。”
“你是没有,”韩评说:“你情愿他做坏人事事骗你,也情愿我当透傻瓜帮着瞒你,好让你一辈子受骗上当,好让你没有受害者的自觉,还能欢欢喜喜和他过一生。”
“难道你没有私心吗?”郁雪存从来争不过他,这时候只能说:“你是为了我吗?”
“我有私心,我的确想要你看透,他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觉得我是伤害了你,把他当成救世主了吗?我就是想要让你知道,小存,他和我没有两样。”韩评甩下这一句,就上了二楼。
晚饭时,韩评又来敲门道歉,低声下气。
郁雪存听他说“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乱说”。
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仿佛怕道歉晚了郁雪存又要走,就连“为什么要道歉”都还没想好,就先来低头了。
郁雪存看着他的样子,讲不出话,只能低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韩评如蒙大赦,和他下去吃晚饭。
郁雪存的确没有生他的气。但也知道,他和韩评的的确确回不到小时候了。
和谁都不相干,和卢至为都没有关系。
他反反复复翻旧账,韩评也好像惊弓之鸟。当初不需要敲门就能钻进韩评的书房,看一下午的小人书。如今,大概只会让韩评诚惶诚恐,怕他又是什么告别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