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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色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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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李活道89号是一栋战前唐楼,外墙斑驳,铁艺阳台生着暗红的锈。沈州打开二楼房门时,顾栖迟看见满室都是画。
七十四幅。宋昭然生前最后的作品,从顾宅和顾栖月画廊紧急调来的,此刻铺满了整个空间——墙上、地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悬吊着。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进来,在画布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栅,让那些抽象的色彩仿佛活了过来,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时间有限。”沈州没多解释,领着顾栖迟走到房间中央。那里摆着三台并排的显示器,连接着一台造型奇特的扫描仪,仪器发出低微的嗡鸣,像某种深海生物的心跳。
“这是林女士设计的解码器原型。”沈州抚摸着冰凉的金属外壳,“能把画作的物理特征——颜料的化学成分、笔触的力度和方向、画布纤维的密度——转换成数字信号。但需要两个人的生物密钥同时激活。”
他指了指扫描仪两侧的感应板。“双手放上去。芯片会完成认证。”
顾栖迟照做。感应板冰凉,但接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窜过指尖。右眼里的芯片开始发热,视野边缘出现淡蓝色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刷过。他看向沈州,对方也正注视着他,锁骨下方的蛇杖纹身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光。
“开始了。”沈州说。
扫描仪启动。一道绿色的光线从第一幅画——《深海的回响》——表面缓缓扫过。光线所到之处,画布仿佛被唤醒:深蓝的底色下浮现出细密的网格,暗红的笔触扭曲成二进制代码,那些看似随意的留白区域,竟然显现出复杂的三维坐标。
显示器上数据奔流。第一幅画解码完成用时四分三十七秒,生成的文件大小是惊人的3.2TB。顾栖迟盯着屏幕,那些数据不是他熟悉的金融图表或医疗影像,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介于有机与无机之间的结构——像神经突触,又像集成电路。
“这是‘灵枢’的底层架构,”沈州的声音在数据流的背景音里显得遥远,“你母亲把它画成了画。不是加密,是转译——她把算法的逻辑结构,转换成了色彩和形状的美学表达。”
第二幅画开始扫描。这幅叫《冰裂隙》,画的是南极冰原上的一道深沟。扫描光线过处,冰蓝与纯白交织的色块分解成无数细小的矢量,在空中重组,变成一个旋转的、不断自我复制的几何体。
“神经网络的训练模型,”沈州快速解读,“看这个迭代次数——三百万次。她在1995年就做到了现在顶尖AI实验室的水平。”
顾栖迟感到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认知上的超载。他从小看这些画长大,以为那是母亲艺术天赋的证明,是她在失去记忆、被创伤困扰时的情感宣泄。他从未想过,每一笔、每一色、每一处留白,都是一行精密的代码,一个数学公式,一个等待被唤醒的幽灵。
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扫描仪不知疲倦地工作。房间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粘稠,充满臭氧和电子设备运转的微热。数据在屏幕上堆叠、重组、演化,像有生命的有机体在生长。
到第二十三幅时,顾栖迟认出了那幅画——《晨雾》,此刻正挂在严世勋办公室里的那幅。扫描光线滑过画布时,他屏住了呼吸。
显示器上跳出的不是算法结构,而是一段视频。
模糊的、晃动的画面。南极科考站内部,几个穿着厚重防寒服的人围在实验台前。顾栖迟一眼就认出了年轻时的母亲——宋昭然摘下护目镜,脸上是兴奋的红晕,正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说着什么。她身边站着林素云,还有……严世勋。比现在年轻二十岁,头发还未全白,正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
“这是‘灵枢’的第一次完整测试。”沈州按下暂停,放大画面角落的日期:1996年12月7日。
视频继续。实验似乎成功了,所有人欢呼拥抱。但下一秒,画面剧烈晃动,有人冲进来,慌张地报告着什么。严世勋脸色骤变,快步离开。宋昭然和林素云对视一眼,眼神里有担忧。
视频到此中断。扫描仪自动跳转到下一幅画。
“她在记录,”顾栖迟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用画记录一切。”
“不仅是记录,”沈州调出刚刚解码出的数据流,“看这个。”他放大一段代码注释,上面是宋昭然的手写笔迹:【严要求加入后门。拒。争执。林支持我。项目恐危。】
时间是1997年1月3日,距离“北极星号”沉没还有四个月。
顾栖迟感到胃部发紧。他想起父亲说的——严世勋从一开始就知道“灵枢”的真正价值,他想控制,而不是治愈。
扫描继续。第三十幅、第四十幅、第五十幅……每一幅画都是一个记忆碎片,一个真相的片段。宋昭然用艺术家的敏感和科学家的严谨,把她看到的一切——严世勋的野心、林素云的坚持、项目的分歧、越来越大的风险——都编码进了颜料和画布。
第六十二幅画叫《暴风眼》。画面中央是一团旋转的漆黑,周围是狂乱的色块。扫描结果让顾栖迟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北极星号”的结构图,用红色标注了十七个脆弱点。旁边有行小字注释:【如遇不测,沉于此点。数据可保全。】
她在计划沉船。不,她在计划如何在船沉没后,保全最重要的东西。
“她早就知道会出事,”沈州的声音很轻,“她在做准备。”
第七十幅画是《告别》。画面上只有两个模糊的背影,站在冰原上,望向远方的船。色彩极淡,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扫描出的不是代码,而是一封信。
【致我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要悲伤,这是我选择的路。
‘灵枢’是光,但有人想用它制造黑暗。我无法阻止,只能把这束光藏起来,藏在色彩里,藏在美里。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找到它,会有人明白——技术不是目的,人才是。
我爱你,从你还未存在时就开始爱了。
要勇敢,要善良,要记得看日出。
母,昭然
1997.4.2】
日期是“北极星号”启航前一周。
顾栖迟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他从未见过母亲的字迹如此温柔,也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在他记忆里,母亲总是安静的、忧郁的,常常看着远方出神。现在他知道了,她看的不是风景,是回不去的过去,是看不见的未来。
“最后一幅,”沈州说,“第七十四幅。”
扫描仪转向最后一幅画——《新生》。画面上是大片的、温暖的淡金色,像初升的太阳,又像婴儿的皮肤。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有光。
光线扫过。显示器沉寂了几秒,然后,一个三维模型缓缓浮现。
那不是算法,也不是数据。那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瓣膜都清晰可见。心脏旁边是大脑的神经网络,再旁边是消化系统、骨骼、肌肉……所有系统彼此连接,形成一个完整的、动态的人体模型。
模型上方浮现一行字:【灵枢完整架构——基于人类基因组与神经图谱的全息医疗映射系统】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警告:本系统仅限于医疗用途。任何用于控制、操纵或伤害人类意识的行为,将触发自毁协议。密钥持有者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单方面启动最终处置程序。】
房间陷入死寂。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和两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顾栖迟看着那个旋转的人体模型,看着那些流动的数据,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警告。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用生命保护的,不是一个算法,不是一个技术,而是一个可能性:一个用科技去理解、去治愈、去尊重每一个生命可能性的未来。
而有人想把这个未来,变成武器。
“严世勋要的不是‘灵枢’,”顾栖迟听见自己说,“他要的是绕过这个警告的方法。”
“对。”沈州关掉显示器,房间骤然暗下来,只有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光,在地上切出锋利的光带。“所以他需要沉船里的数据——那些数据里有系统的原始代码,没有后来加入的伦理限制。他以为拿到原始代码,就能重建一个没有枷锁的‘灵枢’。”
“但他不知道那些数据里有陷阱。”
“他不知道。”沈州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晨光涌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林女士和你母亲,在最后时刻,改了原始代码。任何基于那些数据重建的系统,都会在启动后的第七十七小时——她们两人年龄之和——自动触发自毁。”
七十七小时。一个浪漫又残酷的倒计时。
“拍卖会,”顾栖迟说,“严烬要在拍卖会上展示的‘原型机’……”
“用的是沉船数据,”沈州转身,背光而立,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所以他只剩不到三天时间了。三天后,那台机器会在所有来宾面前自我崩溃,所有数据化为乌有。而他投入的数十亿资金、二十年的布局,都会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顾栖迟想象那个画面——严烬站在聚光灯下,向全世界展示他的“杰作”,然后机器在他手中变成一堆废铁。那会是严家神话的终结,也是对所有觊觎“灵枢”之人的警告。
但……
“栖月怎么办?”顾栖迟问,“她还在严烬手里。如果事情败露,严烬会拿她当人质。”
沈州沉默了几秒。“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他走回工作台,调出一张建筑平面图——是严烬那艘游艇“海风号”的内部结构。“拍卖会当晚,你需要登船。”
“然后?”
“然后,做你最擅长的事。”沈州放大游艇最底层的平面图,那里标注着一个保险库,“在所有人盯着拍卖品的时候,找到这个保险库,拿到严家这些年来收集的所有关于‘灵枢’的研究资料。那里面有他们试图绕过伦理限制的实验记录,有他们收买官员的证据,也有……”
他顿了顿,调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侧脸,正从一栋建筑的后门匆匆离开。
“你母亲在‘北极星号’出事前三个月,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
顾栖迟的血液凝固了。
“孩子被送走了,为了保护她不被卷入这场争斗。”沈州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你母亲把她托付给了一对瑞士夫妇。严世勋一直在找这个孩子,因为他怀疑孩子身上可能携带了某种……生物密钥。一种比纹身更直接的、与‘灵枢’系统共鸣的遗传特征。”
顾栖迟扶住工作台,指尖冰凉。“那个孩子……”
“还活着。而且,”沈州看向顾栖迟,眼神复杂,“她收到了拍卖会的邀请函,会以匿名买家的身份登船。”
“是谁?”
沈州没有回答,只是调出了拍卖会的宾客名单,指向其中一个加密的代号:【Borealis】——北极光。
“她会在拍卖会当晚现身。而严烬,会在所有人面前,揭开她的身份,把她当作最后一张王牌打出来。”沈州关掉屏幕,房间再次陷入昏暗,“我们要在那之前,找到她,保护她,拿到证据,然后——”
他做了个手势,像在空气中切断了什么。
“——让严家的野心,在最高潮时落幕。”
窗外的街道开始苏醒,车流声、人声隐约传来。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不知道有几个街区之外,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暗战,即将迎来终局。
顾栖迟看向满室的画。在晨光中,那些色彩仿佛有了生命,在呼吸,在低语。他想起母亲信里的那句话:要勇敢,要善良,要记得看日出。
他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计划,”他说,“和一件不会引起怀疑的晚礼服。”
沈州笑了,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也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早就准备好了。”
他打开墙边的衣柜,里面挂着一套熨帖的黑色礼服。而在礼服旁边,是一个轻薄的、可以藏在西装内衬里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海风号”的实时监控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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