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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卷三·第12章 他们撑着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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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播出第二天,新闻部的气氛比许苇预想的安静。
没有谁专门来夸她,也没有谁当面骂她一顿。编辑室的电脑照旧一台台亮着,大家讨论的还是“晚高峰堵车专题要不要加一条航拍”“那个综艺嘉宾会不会迟到”。
只有值班总监在走廊里拦了她一下:“反响还行。”
“热线打进来不少,说‘第一次觉得这种片子看着不是单纯在骂人’。”
“也有骂的。”他耸耸肩,“说我们‘带坏小孩’。”
“正常。”
许苇端着纸杯,靠在窗台边,看着外面被云压得低低的天。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总监问。
“还想继续。”她说。
“你先把手头那些私信读完。”总监拍拍她的杯子,“别光看天。”
“你昨天那条一播,后台都快炸了。”
·
“炸”的样子是——她手机里多了几十条陌生信息。
有的是表情包加一句“谢谢”;有的是长长一段,把自己的经历从大一写到现在;有的只是简短的三个字:“我也是。”
她在工位前坐下,把手机推到键盘前,深吸一口气,一条条看。
【我在准备司法考试的时候开始吃的。】
【刚开始只是一颗,后来变成一天两颗。】
【有一天突然发现,不吃就根本看不进书。】
【我在医院工作,科室很累。】
【同事说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那么困”。】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打点滴的时候不打瞌睡,病人就安全一点。】
【我是边城人。】
【我读书的时候知道毒品是什么。】
【但我第一次接触这种药,是在城里的培训班上。】
每一条后面,都有一个头像,有的是花、有的是猫,也有的是系统默认的小人。
她拿出一个小本子,把每条私信的关键词记下来:考证、夜班、边城、极乐、聪明药、老师、医生……
手机再次震了一下。
【陌生人:许记者?】
头像是灰的,名字是一串看不出性别的英文。
【陌生人:能见一面吗?我不想在网上说。】
她想了几秒,回过去一句:
【许苇:可以。公众场合。】
【陌生人:你们台楼下那个咖啡馆?】
【陌生人:今天下午四点。】
她看了一眼表,刚过两点。
【许苇:好。你穿什么?】
【陌生人:蓝色羽绒服,戴眼镜。我认你就行。】
·
楼下的咖啡馆不大,装修简洁,常年放着轻音乐。下午四点,人不多,散坐着几个拎着电脑的自由职业者,有人戴耳机剪片,有人在背单词。
许苇点了两杯热饮,坐在靠墙的沙发位。
不一会儿,门一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孩走进来,蓝色羽绒服,背着一个背包,眼睛不自觉地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她桌前。
“许记者?”她声音有点紧,“我是……你微信里那个‘小熊’。”
“坐。”许苇起身,帮她把椅子拉出来,“喝点热的。”
“小熊”双手捧着杯子,指节有点发白。
“你昨天那条,我看了。”她说,“我本来不打算说话的。”
“为什么后来决定说?”
“因为觉得有点像在说我。”她低头笑了一下,笑意有点苦,“只是电视里的我,看起来比我自己勇敢。”
“你做什么?”
“公务员。”她说,“区级机关。”
“每天八点半上班,晚上……什么时候下班,看领导心情。”
“第一次吃,是因为加班吗?”许苇问。
“不是。”她摇头,“是因为开会。”
“开会?”
“我们那种会,你应该见过电视里的。”她顿了顿,“上面讲‘精神’,下面记‘体会’。”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上午。”
“我本来就有点低血压,一坐后排就犯困。”
“同事看见了,就递给我一颗药。”
“说是国外的聪明药,吃了可以集中注意力。”
“那天我吃了一颗。”她抿了抿嘴唇,“效果挺好。”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认真听别人讲话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笑了一下:“然后就有第二次。”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不对?”
“第三次的时候,没吃。”她说,“因为那天没带在身上。”
“然后我发现……我头疼得要命。”
“同样一场会,同样的内容,以前我只是困,那天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那时候你知道那是什么了吗?”
“知道一点。”她说,“我学法的。”
“我知道精神活性物质,也知道‘不在目录里的不一定不是毒品’。”
“那你为什么还吃?”
“因为我的工作还在。”她笑了一下,“法律条文不会替我写材料。”
“那你现在呢?”
“现在……”她捧着杯子,手指慢慢松了一点,“我在戒。”
“没去医院,”她说,“自己断的。”
“前几天你节目里那个男的说‘戒后只能日子撑着过’,我很有共鸣。”
“我现在就是在撑着活着。”
咖啡馆外,车从玻璃外掠过,带起一道道光影。里面的两个人,坐在一盏不太亮的灯下面,像在某条更深的暗河边,说着彼此看不见的那部分。
“你介意我写进去吗?”过了一会儿,许苇问。
“不介意。”她说,“你不用写单位和名字。”
“写我是在吃一种‘不在目录里的药’就可以了。”
“只是……”她停了一下,“能不能别只写我‘不该吃’。”
“那你希望别人知道什么?”
“知道……”她看着杯子里的那圈咖啡渍,“有些人吃药,不是为了变坏。”
“是为了不垮掉。”
“他们的方法错了。”她说,“但他们想撑过去这件事没错。”
“我希望别人看到的时候,”她抬眼看她,“能先想到这一点。”
不是每一个选择错误的人,都生来想走错路。
有时候是那条路太窄,别人从两边逼着挤,他只能把自己削掉一块。
·
离开咖啡馆后,许苇又赶了两个约。
一个是在写字楼顶层,一个是在城郊一间老旧出租屋。
写字楼里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衬衫,手腕上的表很亮,办公室窗外是整片城市夜景。他说第一次吃,是在一个项目节点前,“为了那句‘再加一页PPT’”;出租屋里那个女孩裹着一条被子,手边堆着资料和泡面桶,她说自己只是想在考研那年“多撑几个小时”。
故事看起来相似,却各有不同的细节。
药的样子差不多,借口差不多,后果差不多——
“我知道它不对。”
“但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选择这两个字,落在他们嘴里时,已经不那么锋利,像一块被人反复摸过的石头,棱角都被磨圆了。
·
晚些时候,许苇站在天桥上。
下面是车流,上面是风。
她把采访记录收好,靠在栏杆上,掏出手机给一个人发了条消息。
【许苇:你们最近有做‘用药后遗症’这一块统计吗?】
过了几分钟,对面回过来一句。
【苏白:你问的是谁?】
【许苇:你们。】
【苏白:我们不统计‘后遗症’,我们统计‘死多少’。】
她看着这几个字,皱了皱眉,又发了一句:
【许苇:那没死的呢?】
【苏白:没死的,有时候比死的复杂。】
【苏白:有的会跑来投案,有的会躲起来不肯见人,有的会当什么都没发生。】
【苏白:这部分,统计不了。】
她看着那一行,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今日跑了一圈的感觉——
她试图数那些“复杂”的人,而不是简单的一句“涉毒一人”。
【许苇:我要写一篇稿子。】
【许苇:题目还没想好。】
【苏白:你别写太猛。】
【苏白:写猛了,电话先打给你们台,再打给我们。】
她笑了一下,在风里打了几个字:
【许苇:我写的是他们撑着活着。】
【许苇:不是他们怎么活该。】
那边很久没回。
她正准备收起手机,屏幕一亮。
【苏白:那你记得替他们挡一点骂。】
【苏白:我们替他们挡子弹,你替他们挡几句‘活该’。】
风从桥下穿上来,吹动她围巾的流苏。
车灯一盏一盏从桥下滑过去,像一条不肯停的河。
河水永远顺着低处流,把人的疲惫和妥协冲得乱七八糟。
可是,总有一些名字,会在泥水里顽固地露出一点角,让你知道——
那不是一块可以随便踩碎的石头。
那是一个个还在撑着自己活着的“人”。
她把手机收好,长出一口气。
明天,她要把今天听到的故事敲进稿子里。
不一定能播得出来,不一定不会被删减。
但至少,在她的稿子里,这些人先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