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地球》阿可贝拉

3、3

　　于是，2002年的暑假，他们很快相识相熟。

　　傅荣宇刚升入初一，课业不算多，因而拥有整个暑假，杨宁转学来五年级，还没融入集体，除外傅荣宇去参加培训班的时间，他们几乎总是一起度过。

　　那是段重复又天真的时光，他们不过是在房间里或者客厅里，看电视，拼模型，做作业，娱乐项目少之又少，却总不厌烦。

　　杨宁喜欢去放风筝，但深圳的夏天实在太热，风吹起来也总是闷热，傅荣宇一次次拒绝她。

　　开学后，两人相处的时间也逐渐减少，中学生和小学生之间似乎总是跨越着鸿沟。

　　之后傅荣宇偶尔能在饭桌中听到父母谈论隔壁，他听到王英说杨宁的父母从前不过是个跑长途的，机缘之下赚了些钱才能买了房住他们隔壁，言语中充斥着不屑。

　　傅荣宇想说不是的，至少过生日那天，还有往后的你们不在家我没有晚饭吃的那些天不是的，他像活在阴暗地底的老鼠，终于窥见了那一点平凡的幸福。

　　他还记得那天他带回来的草莓，父母也不过吃了几颗，就坦言口感实在不好，随处扔到一边。于是傅荣宇把整袋吃了，生冷的实在不能吃太多，第二天他光荣的拉肚子了，被王英大骂了一通。

　　直到杨宁升初一，傅荣宇也到了初三，他们才拥有相对同步的上学时间。

　　初中就开始早读了，杨宁必须比以往早起半个小时。

　　傅荣宇偶尔能看到杨宁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门，有时左肩书包带子翻转了一个向，他会走上前去帮她把肩带复原，杨宁的眼睛甚至都张不开，但能随心所欲地任他摆弄。杨宁的爸爸开货车过来，问他要不要搭他的货车去上学，他看了看那货车前的仅有的两个座位，摇了摇头。

　　杨宁的爸爸有时送夜间的货，早晨没办法送她上学，她只得再提前二十分钟走路去，但这二十分钟往往不存在于她的世界里。

　　他们在同一个初中，教学楼下的报告栏中总是能明晃晃的看见杨宁的大名，通报的理由不外乎迟到。傅荣宇体育课时路过看了一眼报告栏，第一次看见杨宁的大名。第二次是几天后放学，此后名字呈指数增长。他实在不明白，怎么有人连早读课都会迟到？

　　杨宁却头脑了得，次次通报批评，成绩却能稳稳地徘徊在年级前百，老师们颇为无奈，觉得这女孩不好管，天性散漫。他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把杨宁作为通报对象念给全班听，口中却说：“不要以为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傅荣宇听到这句话后走神得很彻底，他想起第一次她来到他房间时面对那些奖状的神情，原来她从来都有，所以不觉神奇。

　　期中考试后，傅荣宇看着那报告栏，左边是通报批评，右边是成绩排名，两边杨宁都能沾着点边，实在太显眼。

　　这时杨宁从他身边路过，语气惊喜，叫了声：“荣宇哥哥？”

　　他回过头去才看见杨宁身边有男有女，一圈朋友围着，那场景好不青春。他简单回了句“嗯”，继而听见她的朋友们问她这是谁，在她渐行渐远的步伐里，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的邻居，你们知道吗，他特别厉害，下周升国旗是他上台！”

　　那天他放学后他没第一时间回家，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跑去自行车店挑挑拣拣，最后也只买了个二八大杠。他骑着车回家的时候觉得实在别扭，太不符合自己的气质。但转念一想，这工具载人却十分得当。

　　回家后傅荣宇把二八大杠招摇的停在楼下，有必须要给某人看到的气势。

　　第二天，他故意晚了一些时间出门。

　　叮咚叮咚，果然，门铃真的响了。

　　杨宁习惯性只按两次门铃，之后就是平静的等着。然而今天杨宁还在门外很大声地喊着：“荣宇哥哥！我看见你的新车了！我快迟到了！你载我好不好！”

　　傅荣宇没发现自己满意地笑了，终于从沙发中起身，拖着书包出门载她。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路上也不太说话，杨宁只是安静地吃着早饭，而傅荣宇在前方一心二用地骑车，他总能看见杨宁每天拿着不同的早饭出来，比如今天是烧麦，明天就是三明治。明明总是会迟到，但早饭一定得吃，傅荣宇是从那时记得她这个习惯的。

　　中学时他们在学校始终没什么交流，傅荣宇在杨宁的口中只是一个“很厉害的邻居哥哥”。有时她有不会的题目想如同小学时那样来找他，但大多数时候会被傅荣宇的父母驳回，告知她荣宇哥哥正在复习，请她改天再来。

　　他是准备冲刺高中最好班级的学生，父母的期待令他压力倍增，一次次的成绩单发到傅庆年的手里，又是一次次失望的眼神，他过早的需要一个好排名，好名次证明自己，他无法顾及其他。

　　是什么时候发现她长大了呢？

　　记忆中大概是傅荣宇高二的某一天，他照常靠在那辆已经不算新的二八大杠前等杨宁，昨夜他分秒必争地写试题，今天竟难得的赖床了，没吃上早餐。他父母上班的早，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做早饭。

　　杨宁出了门，偏偏那天手里拎着的不是烧麦，不是小笼包，不是任何一种可以随心所欲说我分你一个的那种食物，她拎着三明治。

　　傅荣宇说：“你吃的挺香啊，我还没吃呢。”往深处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那天早上莫名其妙的加上后半句。

　　杨宁的眼睛仿佛才醒过来，她嘴里还含了一口刚咬下来的面包，吃惊道：“你没吃？！”

　　于是接下来更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他看见杨宁嘟囔着：“哎，可我咬过了，怎么办呢，我掰一半给你，这一半我没吃过。”

　　我没吃过。

　　明明不久前，他在她家蹭饭时，杨宁不爱吃的鸡皮还扔在他碗里，今天却说我咬过。

　　他当时的内心闪过巨大的动摇——她与我之间有了一丝的裂缝。

　　殊不知那只是青春期到了，杨宁长大了，在生理课上被教育过，要和男生保持距离。

　　从那以后，他也适当的与她保持距离，不再邀请她来他的房间写作业，即使是来，也会开着门。只不过除了下雨，送她上学这件事仿佛雷打不动般坚持着。

　　课业繁重，高中的生涯枯燥难捱，大多数时候一晃便是一天，抬头看着紫黯的天空，才明白高考又近了一天。冲刺中考的人变成了杨宁，即使她再不着调，在成绩上也是一骑绝尘，就连他吝啬的父母也经常在他面前夸奖杨宁，说一些“傅荣宇，你真的应该和隔壁那小孩儿学学”，“杨宁真是每天玩也玩了，考也能考，你看看你。”

　　但其实他已经很久不跌出年级前五十，他的父母却从未正视过他为了排名多出来的黑眼圈和疼痛的颈脖。

　　傅荣宇做作业时会在深夜时注视隔壁那扇窗，她的灯总是在十一点就关了，他也觉得好笑，她有多轻松的初三啊。

　　真让他很嫉妒，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着邻居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傅荣宇高三时，傅庆年被调去支援非洲，他的妈妈王英北上进修，父母考虑到孩子正处于人生的关键阶段，毅然决然做了决定，将他送去奶奶家住。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傅荣宇脑海中竟很不适时的想起杨宁。

　　她以后上学怎么办？

　　虽然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有再送过她上学，因为高三需要更早起床到教室，他被迫把那辆二八杠停在楼下的柴火间里。

　　既然不需要送她上学，这辆车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晚上他和父母罕见的吵架了，从一开始的拼死拒绝，到后来的乞求，甚至保证自己一定会去读医医科大学，他的父母仍然认为他缺乏专注力，无法一个人生活。

　　他们争吵的声音大到隔壁杨宁在深夜的楼下偷偷往他的窗户扔小石子。

　　傅荣宇打开窗，冬天的深圳偶尔也会有寒潮，打开窗的一瞬间冷风灌进来，让他颤了颤。

　　他看见楼下的杨宁穿着粉色的珊瑚绒睡衣，在夜色中十分扎眼，她用很夸张的口型静默着问他：嘿，你怎么了？

　　很久以前她已经开始不叫他哥哥了。

　　他趁着夜色溜下楼去，直到走进了傅荣宇才发觉，原来她的睡衣造型是小兔子的，两只耳朵垂在帽子旁，特别的可爱。只是她一脸惊恐，大概是没见过这阵仗。

　　他并不想看见眼前的人穿着可爱的睡衣露出这副表情，单纯的不想。他安慰杨宁道：“没事，只是读大学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想隐瞒这件事，或许是觉得自己能处理好。

　　杨宁刚进入高一，大抵还是对未来不明确，她说：“你成绩这么好，在哪读大学都可以呀。”

　　傅荣宇叹了口气，说道：“我父母希望我学医。”

　　她不明白学医有什么不好，何况在她小时候，傅荣宇把珍贵的人体骨架送给了她啊。

　　杨宁问道：“你不想学医吗？”

　　傅荣宇说：“没什么想不想的，我的人生早就被规划好了。”

　　“哦。”她的声音闷闷的，大概是第一次和旁人提及“人生”这样沉重的两个字，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傅荣宇看到她天真的样子笑了，突然用手摸了摸她的兔子耳朵，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他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你以后想做什么？”

　　“嗯……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做医生很酷啊！”她的眼里有期待。

　　傅荣宇很快把她的期待浇灭，他说：“一点也不酷，我爸妈每天早出晚归，其实我和留守儿童没差别。”他总是习惯于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打算，如果真的出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至于无法应对。

　　杨宁却没被打击到，他们一同坐在楼下的板凳上，畅想未来，她说：“我觉得你那么优秀，怎么选都可以啊，人生不应该是你规划吗？什么叫被规划好了？”

　　傅荣宇愣了一瞬间，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想法，然后感叹：“好想回到你刚搬来的时候，那时候你总是求我带你去放风筝，我嫌热没带你去，挺遗憾的，下次带你去吧。”

　　杨宁还是那样傻不愣登的，点头如捣蒜般说“好啊好啊”。

　　末了，他起身：“回去吧，晚了，后天周一我送你去上学。”

　　杨宁一步一跳的回了家，样子似乎和小兔子实在没差。而傅荣宇呆立在芒果树下，看着那片轻薄的背影，短暂的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