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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悲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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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安静了,导致纪愿一直都没有发现她。
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一根比拴狗链还要粗壮沉重的铁链,死死地锁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链条的另一头深深埋入土中。
她长时间保持着跪姿,浑身肮脏不堪,唯独一头枯草般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从那过于纤弱的身形轮廓,才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子。
那女子竟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
纪愿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双手猛地捂住头,拼命地摇晃着,无法接受眼前这骇人的景象。
她知道,他们真的会这样做。
会把她也变成那样,用最粗野的方式剥夺她最后一丝为人的尊严,将她彻底物化,锁在这片泥泞里,直至腐烂。
刘基和老梅瞥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一声。
随后,没有给她任何消化恐惧的时间,她被老梅粗暴地抓着胳膊,一股蛮力袭来,她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拖拽着,踉跄着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旁边一间黑黢黢的屋子。
光线急剧暗淡,只剩下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吝啬地透进一点惨白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那是一个柴房,四面是斑驳脱落的土墙,轻轻一碰就有碎屑簌簌落下,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干柴干草,没有任何家具,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床”或“铺”的东西。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胃部开始尖锐地抽搐。
但他们显然不打算给她任何食物,至少现在不会。
“还敢吗?”隔壁传来刘基的一声怒喝,紧接着是木棍挥舞的破风声,和那个女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纪愿死死捂住耳朵,将那令人窒息的声音隔绝在外,可那绝望的悲鸣却无孔不入,直往她脑海里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疲惫让她产生了一种虚幻的失重感,仿佛正从高处不断坠落。
从纪时身边那个被精心呵护的世界,陡然坠入如今这真实的地狱,耳闻目睹的一切让她头痛。
她用拳头一下下敲击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覆盖精神上的崩溃。
“阿时。”她蜷缩在唯一能被光照射到的地方里。
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光线刺入,纪愿再次被惊醒,一个身影堵在门口,是昨天的老梅。
纪愿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残存的睡意和巨大的恐惧瞬间交锋。
“求求你!放我走!你要多少钱?我家人会给你的!多少都给!”她扑到门边,手指紧紧抓住粗糙的铁门边缘,声音因为急切和干渴而嘶哑破裂,“为什么要抓我?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
老梅一个字也没有说,她将两个干硬的馒头和一个塑料水瓶丢在她脚边。
馒头在地上滚了半圈,沾上黑灰色的污垢。
老梅阴冷地盯了她几秒,然后“哐当”一声重新锁上门。
纪愿拍打铁门,手都红了痛了都没有声响,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
对,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同盟。
听着脚步声消失,她艰难地挪动僵硬的身体,凑到与隔壁相邻的那面土墙边。
墙壁粗糙冰冷,带着潮气。她将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
一片死寂。
比昨晚那令人心碎的声音更可怕,呜咽至少证明还有生命。
而这死寂,像坟墓。
“你好?”她试探着开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应。
“这里是哪里?”她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急切。墙壁沉默着。
“抓我们来的是什么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好吗?”
问题一个个抛出,却都石沉大海。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有力量一些:“我叫纪愿。我们说不定,能一起找到机会逃出去。”
毕竟,她们是同一片地狱里的囚徒。
太静了,只有她骤然加速的心跳。
昨晚那顿毫无人性的毒打之后,她难道死了吗?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一颤,不,不会的!
纪愿猛地踮起脚尖,双手死死扒住粗糙不平的墙面,她拼命仰起头,眼睛努力瞪大,透过那扇高不可及的小窗,竭力向隔壁院落的方向望去。
视角受限,她只能勉强看到栅栏边的一角。
那个身影还在,头颅深垂,纹丝不动。
她像一截腐朽的树根,已经和颈上的铁链、身下的泥泞、周围的荒草彻底长成了一体,不分彼此。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细微的颤动,什么都没有。
“你好!你好!”纪愿急了,用拳头捶打起墙壁,“你能听见吗?你还好吗?”
就在她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的时候,听到了微弱的声音:“没用的。”
“没用的,逃不出去的,”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锈味和疲惫,“再逃会被折磨死。”
“为什么?!”纪愿几乎把脸贴在了墙上,急切地追问,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你试过对吗?”
没有回答。
她用仍在颤抖的手,捡起地上那个沾满污渍的馒头。张大嘴,狠狠咬了下去。
不能放弃。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馒头混合着尘土和隐隐的霉味,瞬间充斥口腔,她逼着自己,机械地咀嚼、下咽。
吃完两个,喝了几口带着浓烈塑料味的的水,一股虚假的饱腹感和细微的热量,终于让她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看向剩下的那个馒头。
路途遥远,如果真要逃,食物是关键。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馒头藏到柴堆后面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里,用几片枯叶虚掩着。
每天,老梅会按时丢进三个馒头和水。值得庆幸的是,自她被困于此,再没见过那个亲手抓住她、又最先提议将她“卖掉”的男人。
纪愿总是迅速吃完两个,还有一个,她总是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悄悄添加到她的“粮库”中。
胃仍在灼烧,叫嚣着不满足,她却需要靠意志力将它想象成已经饱足。
她模拟着各种逃跑的可能路径。门锁始终紧闭,除了送饭,没有任何开启的迹象。
高窗外的天空,晴了又阴,阴了又晴。
当她囤到第四个馒头,将它们并排藏在柴堆后,看着那可怜巴巴的一小堆食物时,心里甚至升起一种荒谬的成就感。
然而,希望有时比绝望更脆弱。
那是囤积到第五个馒头的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柴房里漆黑一片,只有高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
“吱吱——”
极其细微的声音从角落传来。纪愿瞬间惊醒,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声音持续着,是啮齿类动物特有的的啃噬声。
纪愿连滚爬爬地扑向那个角落,借着微光,看到几只肥硕的黑影正围着她那宝贵的“储备粮”大快朵颐!
她发出短促的惊叫,猛地挥手驱赶。
老鼠们受惊,发出不满的“吱吱”声,叼着啃得面目全非的馒头碎块,敏捷地钻出了门,消失不见。
地上,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沾满老鼠唾液和爪印的碎渣。
纪愿小心翼翼囤积了几天,忍着饥饿,省下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希望,就在她眼前,被这些黑暗中的窃贼掠夺一空。
纪愿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片狼藉。
没有哭喊,没有咒骂,甚至连之前的恐惧和绝望都仿佛暂时离她而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荒诞感。
连老鼠,都能轻易夺走她仅有的筹划。
“还不如是只老鼠。”这样她就能顺着黑暗溜走了,瘦小,灵活,不被注意。
送饭的脚步声准时响起。门被拉开一条缝,照样是三个馒头滚落,老梅那张冷漠的脸一闪而过,门重新锁上。
她只是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门口。馒头们静静地呆在那儿,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毫无二致。
时间在这里变成了这日复一日的三个馒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过去,又是怎么吃完那两个馒头,又留下一个的。
维系她神智的,是每天坚持对那个女人说话,尽管很久才能得到一两句含糊的回应。
“就算我们逃不出去,”她对着墙壁说,安慰那个女人也鼓舞自己,“也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一定会来的。”
日升又日落,每一秒的流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从馒头变成肉包,她还是没有被放出去过。
纪愿蜷缩在角落里,渐渐学会了用长时间的发呆来麻痹自己,在恍惚中反复编织那个被他找到的梦境,这是支撑她在无边黑暗中存续下去的希望。
她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避免骨头生锈,将一束束干枯的草捋平,把睡的地方打扫干净。
眼睛被角落的反光一闪,她摸索过去,指尖传来锐利的触痛。
是一片碎镜,边缘参差,却锋利异常。
她将它举到眼前,破碎的镜面将她的面容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镜面里映出一张陌生而狼狈的脸,沾染污迹,眼神空洞,憔悴得让她心惊。
这是她吗?
她没有扔掉镜片。
从那天起,每个夜晚降临,纪愿都会用镜片尖锐的棱角在身下坚硬的地面上刻下一道痕迹。
她要等,必须等下去。
老梅不可能永远锁着她在屋子里,会有逃走的机会。
而阿时也会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