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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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晚，最后一抹青灰的天光缓缓黯淡。瓦楞间茸茸的浅草，在晚风里轻摇。
善堂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将暖意拢在怀中，格外明亮温暖。
陈瑜执意留饭，不多时便张罗着摆出一桌热腾的饭菜，虽不精致，但实在。既有照顾老人们牙齿不便的热粥，也有孩子们爱吃的糖醋肉。
孩子们围坐在一起，时不时看向许擢青，稚嫩的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崇拜。
方栩沉默地坐在角落，目光落在许擢青拿筷的右手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痕擦，应当是白日里被利器刮蹭到了。
可她似乎浑然不觉，仍笑着给身旁的老者夹菜，侧脸在昏黄烛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饭后，老者们都回屋歇息了，孩子们在院子与堂屋间嬉戏。
陈瑜将厢房收拾妥当，坚持要许擢青留宿。
“天色已晚，你又折腾了一天，如何还能赶路？”
许擢青正欲推辞，虽说并没有阿年病情恶化的消息传来，但她还是想回去照看照看。
正堂却忽然传来尖锐的哭喊声，紧接着是一阵喧闹。
“安安！安安！”
“青姐姐，快叫青姐姐来！”
许擢青脸色一变，疾步奔去。
只见安安蜷缩在墙边，浑身剧烈抽搐，眼睛翻白，口吐白沫。
几个大些的孩子试图按住她，却险些被踢中，更小的孩子则躲在门边瑟瑟发抖。
“刚才安安不吃青菜，我们逗她说如果不吃就会被白天的坏人抓走，然后，然后她就这样了……”
是惊风。
许擢青瞬间判断，应是白日那场变故引起了抽搐。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但孩子到底还年幼，心中被吓着了。
“没事没事，不是你们的错，快帮我摁住她。”
许擢青一面安抚着被吓哭的孩子们，一面试图给叫醒安安：“安安，安安，是我，是青姐姐呀。别怕，别怕。”
可孩子双目紧闭，挣扎得厉害。孩子们不敢靠近，许擢青一时控制不住乱挥的四肢，无法动手治疗。
“我来。”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方栩拨开围观的孩子，蹲下身，托住安安的后颈和腰背，巧劲一带，便却将孩子的牢牢固定在怀中。
他手掌宽大，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捧着珍贵而易碎的珍宝。
许擢青连忙掐住安安的老龙穴、人中穴，安安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啼哭。
还好，还好，能出声便好。
许擢青心下稍定，取出银针，浅刺安安的中指指尖。轻轻捻转，挤出几滴浓黯的血珠。
片刻之后，安安的抽搐渐渐平息，眼皮颤动，茫然地睁开眼。
许擢青为她包扎好手指，柔声哼起民间童谣，声音温柔的像春夜的暖风。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来飞到东，快快飞到花园中，给我妹妹做灯笼……”
她唇齿间唱着歌谣，睫毛低垂，全副心神都放在安安身上。沉静如水，周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方栩垂眸盯着她，也仿佛被这歌声包裹。
直到陈瑜从他怀中接过沉睡的安安，他才如梦初醒。
起身时，掌心还残留着孩子单薄脊背的触感，瘦弱的身躯，像昨日怀中血流不止的阿年。
熟悉的钝痛在他胸腔蔓延，想要紧握而又只能任其流逝的无力。一刀一刀落在心口，不见血，却痛彻心扉。
“没事了，都过去了。”
许擢青安抚着其余受惊的孩子：“不是你们的错，快就寝吧。”
一个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角，泪眼婆娑，怯生生问道：“青姐姐，安安真的会好吗？”
许擢青弯下腰，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当然了，你们唤得及时，安安过两日便又能同你们一起玩耍了。要相信青姐姐的医术。”
以防万一，她又给其他受惊孩子们一一诊脉，配了安神的香囊。
待一切安置妥当，城门早已落锁。无法进城回医馆了，只能在善堂留宿。
许擢青踏进后院，脚步顿了顿。
方栩独自立在院中，月华如水，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微微仰首，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照在他的眉宇间，照出一双极静，极深的眼睛，仿佛两潭映着月影的寒水。
表面清辉泠泠，底下却是千仞般的深邃。
晚风穿过庭前的几丛青竹，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隐约传来，一声，隔了很久，又是一声，将这无边的安静衬托得愈发寂寥。
许擢青没有立刻走近，也没有出声，只是停在檐边阴影下，望着他。
直到一阵疾风掠过，竹影乱晃，惊起了暗处的虫鸣。
方栩回头，见是她，微微一愣，脸上仍有来不及敛起的伤感深色。
许擢青缓缓走近，在他身侧站定，也仰头望向用一片夜空。
她道：“方公子是在担心阿年吗？”
“嗯。”
他只应了一个字，沉默片刻，又低声道：“医馆没有来人，想来阿年此刻应无大碍。只是方才的孩子，让我忆起了一些往事。”
许擢青轻声念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孤月清寥，确实常常惹人追忆。
方栩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砖墙，看向某个并不在此处，却满是烟尘与哭泣的地方。
他开口道：“我见过很多像那样抽搐的孩子。”
在逃难的路上，在遭遇了兵祸的残垣间。
有的是吓的，有的是饿的，有的是病得实在没有指望了。
他救过几个，把人抱在怀里捂着，盼着那点热气能留得更久一点。
但更多时候，就只是抱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阖上眼，感觉那小小的动静一点点轻下去，而他却无能为力。
那么瘦小的身体，那么脆弱的生命，他却不能阻止他们渐渐冰冷，变得僵硬。
方栩摇了一下头，像是要甩掉什么画面。
“最近一次，是昨夜，我抱着阿年时。”
夜风似乎停了片刻，连竹叶也静了下来。
许擢青侧目看向方栩。
他的脸半明半暗，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
“方公子……”她轻声开口，后面的话却都堵在喉间。
任何宽慰的言辞，在至亲濒临死亡面前，都显得太浅太轻。
方栩扯了扯嘴角：“曾经我坚信，只要有武功在身，刀剑在手，便可无所畏惧。”
他垂眸，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仿佛还残留着阿年滚烫的血液，以及更久之前那些冰冷僵硬的触感。
但他杀得了恶人，除得了奸凶，却救不了想救的人。
“幼时，我双亲被杀害在家中，我因下海贪玩躲过一劫。后来被阿年的爹收养，他教我剑术，教我读书，我却也只能任他病逝榻中。”
他声音哽了一下，强压下去。
“昨夜我抱着阿年四处求医，将剑横在人家脖子上也无法求得医治。”
他自嘲道：“若非许大夫仗义出手，恐怕阿年此刻已不在人世，而我却拔剑相向。此刻伤怀还劳许大夫宽慰，应当很可笑吧。”
风传庭而过，带着夜晚的凉意。
“不。”
许擢青坚定地摇头，目光清澈如洗：“这才是真实的人，不是么？”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地看清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杀伐果断是因为心中有要守护之人，伤怀是因为心中仍存悲悯。若一个人因为见惯了生死，便不再动容，那才是真正的可悲可笑。”
“至于救人，”她微微一笑，弯了弯眼睛，字字清晰：“若天下人人皆能自医，那还要大夫做什么呢？”
那笑意清浅，却如一缕清风，悄然抚散了周遭的沉闷与寒凉。
方栩怔住。
许擢青目光飘远，满是怀念道：“我师傅在世时曾说，救死扶伤，乃医家之本。”
“福来医馆上医皇家贵族，下治贫民百姓，承袭百年，靠的便是这句话。”
提及此处，突然她笑出声，像清脆的风铃。
“我幼时不信，偷偷跟师兄低估。”
她眉眼生动起来，学着孩童的口吻道：“若医馆真是承袭了百年，那熬药破掉的罐子该堆成山了。剩下的草药渣，也该如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少说也够铺一条地上的银河了，这小小的医馆怎么装得下呢？”
方栩听着，紧绷的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扬起，低声笑起来。
“许大夫，你与我原先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哦？”许擢青挑眉：“我原本在方公子心中是什么样的？”
方栩沉吟半晌，看着她清亮的眼，带笑的唇，素净的衣裳。
他认真道：“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大夫，有慈悲软弱的，有精明市侩的，也有雷厉风行的。但如许大夫这般的……”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寻找最贴切的词语，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头一回遇见。”
“哈哈哈，我这般的？”
许擢青朗笑出声，反客为主道：“方公子是说，我既慈悲软弱得连伤人凶手都要救，又精明市侩到诊金分文不让，还能雷厉风行的治病救人？”
她眸光流转，映着满庭月华，闪烁着明媚的神采。
她神情坦然道：“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到觉得很好啊，我就想做一个这样的人。”
“我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可我也是一个人，要吃饭穿衣的俗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她朝方栩眨眨眼，狡黠的光一闪而过：“若不精明些，不在那些求医若渴的富贵人家身上多多搜刮，如何来满足我这开善堂的慈悲软弱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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