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反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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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虚渺，月光迷离，蝴蝶忍推开花神咖啡馆的门。她是这里的常客，不仅因它是个人狭窄空间的扩张地，也因其中绵延百年的文哲迷思。她仰慕曾在此写作的那对情人，纸张堆叠出存在与虚无，笔尖直指第二性即他者的不合理。
蝴蝶忍落座窗边，玻璃隔开似真似幻的街角，椅背筑起她的小说世界。
忽然，一个男人不请自来，他拉开蝴蝶忍对面的椅子，径自坐下。蝴蝶忍抬头，以不甚友善的眼神无声抗议。
陌生男人笑着开口：“终于等到你了。我是来满足你的期待的。让我们一起共赴极乐吧。”
蝴蝶忍也笑了：“这位先生，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容我直言，这太失礼了，请你注意措辞。”
陌生男人毫不在意：“但我认识你，而且不只是认识那样简单。我了解你——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就像牧羊人必须了解他的羊群、母羊必须了解她的羊羔一样。”
见蝴蝶忍仍是一副看见疯子的模样——尽管她已十分克制，陌生男人将一本书推至蝴蝶忍面前。
那是一出古典肃剧的现代演绎本。索福克勒斯的神人分离演变成了阿努伊的无望荒诞，一只小兽从安提戈涅那神样的躯壳中蜕出，跑呀跑，刨呀刨，抛洒的泥土埋葬的不仅是她的兄长，还有她自己。
陌生男人点了点桌上的剧本：“拒绝与死亡是作为悖逆者的安提戈涅所追寻的幸福，当然，拒绝死亡不是。就像‘安提戈涅’这个名字的希腊原文的字面含义一样，Αντι-γονε，她是反出生的。这便是你的处女作《Αντι-γονε》这一书名的由来，不是吗？啊，一个天生被周围所有人本能爱着的男人，却执意追寻一个突然闯入他生命的、永远不会爱他的女人。他就像骑士的利剑，渴求着盛满宝血的圣杯。”
“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你为何要创作这样一本《Αντι-γονε》？答案在你的过去。最初，你的出生是被期待的，但这期待又恰巧止于你的出生：又是一个女孩儿。从此你成为不被期待的人。你捱过童年，青春期开始了，你懂得更多了，开始明白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抑。血液与眼泪甚至一度使得你想令腹中幽谷外翻，胸前丰乳下移。”
“这份不被期待还同时在别处闪耀着——在你姐姐的阴影下。你姐姐天生对色彩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感，她可以察觉三原色建构配比的微小差异，也可以从这些差异中窥得大众赋予颜色的性格，甚至可以信手调配出受众心中隐藏的颜色。于是，出于一种附加价值最大化的必须逻辑，她被送去学习绘画。而你，没有这种天赋，甚至在其他领域也没有。”
“大人们没有剥夺你识字与受教育的权利，仅仅是因为对外的需要，以及因没有期待而产生的毫不在意。你乘一叶扁舟于波涛汹涌的海上流浪，起初，你漫无目的地漂流，后来，你阅读泣血的文字，死去的人为你领航，最后，你将书籍沥干，方知自己才应该是自己的灯塔。”
“你开始偷偷写作，这是你要求自由的方式，你需要感到自己对于世界而言是主要的。你，一个人，同时也是一名女性，试图跨过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那条冷硬墨线，消解所谓的第二性别，从客体与他者变为主体与自我。你就是黑色的太阳，在黑夜的裂隙里睁开了比黑夜更黑的眼睛，撑开午夜的丝缕，跳着蝴蝶舞步，投下日珥与黑子——你深知，唯有黑到发亮，才能刺杀黑暗。”
“然后，在某种意义上，你赢了。你摆脱了那些大人以及那个国度，远渡重洋来到世界的这一端，以笔作刃，杀出一条生路。你笔下那个被爱着的男人，偏要追求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你不仅嘲讽了男人，还嘲讽了爱，但你也隐隐期待着爱。前者是狭义的爱，后者是广义的爱。否则你怎会在得知你姐姐效仿你逃离故乡后毫不犹豫地接济她——你渴望她像你爱她一样爱你。”
男人倾身靠近蝴蝶忍：“你说，我还不够了解你吗？”
他端详蝴蝶忍的神色变化，像一条蛇吞吐信子盯着小鼠，像一只枭于黑暗中凝视昆虫，然后他笃定道：“你至今仍在期待她的爱。”
陌生男人抽回身子，慢慢后靠，摆了摆手：“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拒绝我许你的极乐。这样一来，可惜呀，你的渴求要落空了——你何不去看看你的姐姐？”
瞬间，这话犹如惊雷炸响，蝴蝶忍急急奔至姐姐的房间。
她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只看到姐姐一直在创作的那幅巨大的画作。颜料铺满画布，看得出来画已作完。来自古希腊的彩虹女神伊里丝和来自古罗马的蝴蝶仙子普绪喀在画中凝望着对方，祂们被描绘得亦男亦女，仿佛母亲与女儿，也仿佛有情人与他的情伴。厄洛斯则是联结的中点，他的形象虽未直接显现，但他象征的爱欲却似乎藏在画面深处，并且无处不在。于是蝴蝶忍从中看到，祂们的笑容都处于节制与诱惑之间，处于最诚挚的温情和最无情的贪婪之间。
这样的矛盾最终也映射到了画家身上。
蝴蝶忍顺着迤逦的颜色一路从画作走到浴室，然后发现姐姐溺毙于浴缸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中。浴室的香薰蜡烛快要燃尽了，尸体却还在美丽与危险的张力里沉浮。
蝴蝶忍颤抖着报了警。
当警方到来，询问她最近是否有异常时，她盯着画作上那位背负金色翅膀、携有带翼手杖、手捧使者水壶的彩虹女神伊里丝，告诉警察，在今晚稍早时候，她在街角的花神咖啡馆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言谈间他似乎有意透露了她姐姐有危险的讯息。蝴蝶忍接着补充：那个男人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眼睛是罕见的彩虹色。
当时在场的警务人员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觉得眼前娇小的女人有些疯癫，因而同蝴蝶忍再三确认后才记录下她的证言。
警察走后，蝴蝶忍瘫软在地，但她逼迫自己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了出版社寄给她的样书——她的处女作《Αντι-γονε》的第一页。她指腹摩挲着纸上排列整齐的铅字，形态各异的语素组合、拼接、黏着，立起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本来只存在于作者心中、千千万万个读者脑海里，但现在，蝴蝶忍开始思考这个形象僭越那个被文字约束的维度的可能性。
她这一思考，就是好几天，一直到警方告知她蝴蝶香奈惠死亡案件的结果之时。
他们说，尸检结果显示她姐姐是溺水而死，结合现场勘察、技术提取等手段，推断蝴蝶香奈惠作完画后困极累极，在准备泡澡时力竭跌入浴缸，意外身亡。
主事的警官临走之前，还担忧地望了蝴蝶忍一眼，说：“这位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位作家，也理解躁狂抑郁多才俊，但虚构的故事不适用于现实案件，想象力无权判人有罪。我想你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我问过店员，你经常下午去花神咖啡馆写作，但你根本就没有晚上去的习惯——那天晚上你没有去那儿，因此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彩虹色眼睛的男人。”
在警官走后，蝴蝶忍又在那幅绘有彩虹女神和蝴蝶仙子的画前驻足沉思了许久，才抱起《Αντι-γονε》，再拿过一只灌满墨水的钢笔，向着一切开始的地方行去。
她再度来到花神咖啡馆，毫不意外地看到彩虹色眼睛的男人也正等着她。
没有任何礼貌用语，更不存在友好问候，他开口即直戳蝴蝶忍的伤痛之处：“你姐姐就像布格罗，光洁而优雅，那是一种翻过尘世边缘的美丽。但那天，充斥着你姐姐躯壳与灵魂的，是与从前任何时刻的她都不同的美丽，是颜料与净水之间的张力，是疯狂燃烧的蜡烛蚀空自己的危险。美丽与危险都在那里，在那画作里，在那浴缸里，在你姐姐力竭溺亡的脸庞上——她像一张细腻的网，白色画布上的每一抹色彩都从她的发肤骨血中滤得。她将她的呼吸鼓动全数献给了云霓之间的神话世界，最终毫无察觉地踏入了吞岩碎浪的幽冥河流。她忘了，伊里丝、厄洛斯与普绪喀不一定存在，但彩虹、爱欲和蝴蝶一定存在，就像塔纳托斯或许只是噱头，但死亡恒常伴随人身。”
然后他话锋一转：“你姐姐生前所作的最后那幅画，你是否读懂了？”
男人指着他自己的眼瞳，彩虹的颜色里映出蝴蝶忍的模样：“你姐姐将你托付给我了，她画中隐藏的厄洛斯将你我联结了起来。——爱欲！所以我邀请你同我共赴极乐呀！”
蝴蝶忍静静地说：“你错了，因果错了。不是因为我姐姐的画你才如此要求，而明明是你有要求在先：之前我们相遇的那次，我离家准备去咖啡馆时我姐姐尚且安好，而你又在我之前就到达了咖啡馆，然后在我来后对我说了那些话。因此我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控制我姐姐作出那幅你想要的画作的？”
男人眨了眨眼睛，掏出一本书，梵语史诗《罗摩衍那》，翻到结局，摊在蝴蝶忍面前：“你知道《罗摩衍那》是一个自我指涉的文本吗？史诗末篇写到，罗摩的两个儿子栖身森林，不知生父是谁。一个苦行僧教他们读书识字。奇怪是的那位老师就是史诗的作者跋弥；而他们读的书就是《罗摩衍那》。罗摩宰马设宴；跋弥带了门徒前来。他们用琵琶伴奏，演唱了《罗摩衍那》。罗摩听了故事，认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酬谢了诗人……”
说到这里，男人又拿出另一本书。蝴蝶忍看着封面上烫金的标题“Αντι-γονε”，一时有些奇怪。男人手中这本《Αντι-γονε》的装帧设计与她自己那本《Αντι-γονε》完全不同。直到她想起男人所讲的《罗摩衍那》的自我指涉时，她才仿佛悟出了什么似的，夺过男人手里的《Αντι-γονε》，一目十行地阅读了起来。
蝴蝶忍匆匆翻完了那本书，她从中读到有关她自己的一切，她的出生，她的平庸，她的挣扎，她的出走，她的勤奋，她的成功，以及，她姐姐的死亡。
她合上书，这才看清封面上，与标题“Αντι-γονε”一样，以烫金刻印的作者名：童磨。
在她将书推回给男人、自己闭上眼睛向后靠上椅背的那一刻，她听到他说：“这就是我能控制你姐姐画那幅画的原因——我创造了你，创造了你姐姐，创造了你认知的世界里的一切。你们是角色，而我是作者，我是你们无法抗拒的命运。所以，你拒绝不了我的，我将带你去往极乐之境。”
蝴蝶忍睁开眼睛，问他：“也就是说，你就是童磨？”
得到男人肯定的回答后，她笑了起来，然后她将自己那本《Αντι-γονε》放在桌上，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写了起来。
她边写边说：“不，你并没有创造一切，而这个漏洞将是你失败的关键。你之前简述我那本《Αντι-γονε》所写的故事时难道就没有熟悉的感觉？里面的男主角，和你一样，也有淡金色的长发，也有彩虹色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也叫童磨——换言之，我也创造了你。”
※
诸君，这之后的故事只能由我这个局外人向你们叙述了，因为童磨和蝴蝶忍都已不在人世——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是这样。
我是一名警官，负责过蝴蝶香奈惠意外溺亡一案。这个案子结案的那一天，我还见过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小姐蝴蝶忍，由于她的证言，我们排查花神咖啡馆花费了许多时间，却发现她所言完全是子虚乌有，因此队里不少人感到愤懑，我便出面告诫她最好分清虚构与现实。
但没想到，当天稍晚，我接到报警，再次见到她时，面对的却是一具微僵的尸体。
我开始调查现场。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了那本书。她所写的《Αντι-γονε》被压在她的身体下。我戴着手套，将它抽出。它保持着摊开的状态，停留在最后一页，上面似乎还写着些笔记。
我扫了一眼，将它合上，正要装入证物袋，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客厅传来，是电视里新闻播报的声音。我探头看了看，原来是一个警员不小心踩到了遥控器。
电视里正播着一则死讯：“……著名作家童磨于今日被发现死在自家宅邸中，警方称初步排除他杀可能。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作家死时怀中抱着一本古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和一本他自己所著的《Αντι-γονε》，另外还发现了可能是他临终绝笔的文字：盛着宝血的圣杯，最终被骑士的利剑贯穿了。但骑士的利剑，最终也被圣杯里的宝血锈蚀了。然而比这更为重要的是，利剑与圣杯，已合为一体，并将永不分离。”
电视上随之放了一张照片。我看着照片里那个淡金色长发、彩虹色眼睛的男人，开始感到心惊。
我缓缓低头，看向手中的书籍，“Αντι-γονε”的字样那样醒目。
接着，与我一同调查蝴蝶忍房间的另一名警员又发现一样证物：蝴蝶忍手里握着的一支钢笔。
我忽然想起最后一页上的墨迹，于是迅速翻开手中属于蝴蝶忍的那本书。
然后我看到，在全书结尾之后的页面空白处，蝴蝶忍以娟秀的字迹写到：“童磨死了，死于爱欲的背面，死亡的本能，对力比多的反叛，对撒南多的渴望，对反出生的追逐。”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反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