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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密契 ...

  •   他们说蝴蝶忍死了,即将在教堂墓园下葬。
      童磨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刚离开拘押了他许久的审讯室。他走出警局,在他身后,透明的玻璃门反射阳光,霎那闪耀,而后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与另一半相合。他并不理会那些警员不甘的眼神,旁若无人地拐入通往教堂的小路。

      童磨抬头,一眼便望见了教堂塔群中最高的那座中央尖塔,其顶端矗立着一尊镀金铜像。十二颗星辰组成的环形冠冕悬于雕像脑后,恰与远处的太阳相契合。圣母玛利亚身披金色光晕,就那样立于细到极致的塔上,仿佛踩在天使跳舞的针尖,或是弦月弯曲的钩顶。

      再往前走,渐渐地,便能看到其他塔楼了。由砖石砌成的荆棘丛林向上蔓生,犹如无数信徒高举的双手,壁龛与浮雕即是他们嶙峋瘦骨上的棘突。历经疾病与战争的苦难,信徒们临终仍虔诚渴求着上帝与天堂。高一些,再高一些。近一点,再近一点。
      童磨见过类似的情境,或者说,大多数时候的他似乎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在那些场景里,他温柔地握住信徒们颤颤巍巍伸来的手,抚过厚茧,抚过伤痕,彩虹般的瞳眸溢满泪水,晶莹剔透的液体落下之时也是信徒们手上伤口被治愈之际,于是他的泪水被称为圣水,他的哭泣被称为神迹。
      而彼时,上帝,耶和华,耶稣,基督……那位所谓全知全能的神并不在场,或是无法自证存在,又或是本就不曾存在过,总之,在这里,有的只是他,也将永远只有他。
      他高于上帝。
      他是唯一的神祇。

      但这一切毁于一句话。
      “彩虹是上帝的应许,而你不是,也不会是,更不配是。”
      蝴蝶香奈惠如是说。
      然后这只玫瑰青凤蝶就那样疲乏地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落进了童磨怀里。
      真是个失礼的孩子,他想。
      他带着某种陌生的、似乎是被称为“愤怒”、也似乎是被称为“羞恼”的感情缓慢地消化。
      拨开记忆诡秘的面纱,他细嗅她闻过的玫瑰的芬芳,他品尝她食过的青果的涩苦,接着,在这片红绿交织的原野上,他看见一只蓝紫色的闪蝶。
      “忍。”他听到蝴蝶香奈惠这么叫那只蝴蝶。

      童磨一边贪婪地满足自己的食欲,一边充当蝴蝶姐妹过往的看客。然后,他的不悦变为悲哀。
      哺育人们的母亲河毫无征兆地泛滥,花田被淹没,果实被冲走,蝴蝶姐妹在其中浮沉,最后为一名高大的军人所救。当洪水退去,留下餍足后的残渣,她们也寻到了父母浸水膨大、溃烂腐败的尸首。
      恰在此时,在那累累白骨后,蓦然架起一道彩虹。
      值此生死落定之际,她们看见她们所看见的,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她们信仰的神降下希望的彩虹,立下永恒的誓约,从此再没有洪灾,再没有绝望,黑暗时代已经过去。

      童磨站在她们面前,看着她们。她们站在彩虹面前,看着彩虹。
      突然,童磨向她们走去,她们也向彩虹走去。在某个时刻,他与她们迎面相撞,然后童磨听到一个可男可女的声音从自己,或是香奈惠的喉咙中升起:“忍,我的光明女神。”
      他被牵引着,而与他一体的蝴蝶香奈惠则是自觉地,朝蝴蝶忍张开双手。
      在尸体与彩虹前,在上帝暴虐的遗物与慈爱的象征面前,蝴蝶香奈惠和蝴蝶忍,同时也是童磨和蝴蝶忍,彼此相拥,不可分离。

      童磨忽然明白了蝴蝶香奈惠死前对他说的话中话。香奈惠和忍,玫瑰青凤蝶与光明女神蝶,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彩虹。蝴蝶香奈惠是花之红,是起先的,是开端的阿拉法。蝴蝶忍便是毒之紫,是末后的,是终结的俄梅戛。
      是的,是的,忍是结束,那么忍的葬礼更是结束的终局。所以他一重获自由,便向蝴蝶忍下葬的教堂墓园走去。他知道,一切都会在那里迎来终焉。

      童磨继续走近,看到了教堂的飞扶壁与火焰纹窗,它们犹如裸露的骨头与燃烧的心脏。
      接着,他来到教堂正门前。左、中、右各有三重巨门,它们镶嵌在脏白的砖石上,被层层精巧的雕像环绕着。这一圈圈渐高渐近的雕像群造就了关于漆红之门的动态错觉,仿佛巨门上一刻凹于里,下一秒便凸于外。这样的变化循环往复,是上帝的呼唤,是天堂的招引,是神国的邀请。

      他看了看左右两侧的门,两扇门正中各有一尊圣母子像。
      右门的雕像凝固了耶稣诞生的景象,圣母玛利亚头戴金红冠冕,身穿蓝色长袍,抱着襁褓中的耶稣。她身上衣服由硬石塑就,却如轻纱般自然悬垂,她轻触耶稣的手指也如真人般柔软圆润。即便身处阴影之中,那冠冕之红仍鲜艳欲滴,衣袍之蓝仍华美夺目。然而她姿态庄重,神情威严,平视前方,如此又显出一种神性的端肃。
      左门的雕像则定格了耶稣的死亡,玛利亚躬身环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即使阳光照耀,大理石温柔的乳白在她脸上也依然变为了毫无血色的惨白。而与朴拙的造型、僵硬的动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玛利亚悲痛欲绝的面容。雕塑家所有的心力似乎都倾注于玛利亚那张脸庞上了——彼时,她不是什么圣母,不是什么天后,只是一位丧子的母亲。

      但最令童磨感兴趣的,不是这两座圣母子像中的任何一位圣母,而是圣母怀抱的耶稣,尤其是那死去的耶稣——他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上身赤裸着,瘦态毕显,肋骨分明,根根支棱着,像极了他身后教堂里撑起穹顶的拱券。而在那骨与骨之间,留有一枚枪尖戳刺的伤口,中央凹陷,皮肉外翻,仿佛一朵盛开的花,也如一扇破碎的玫瑰窗,从中可以窥见耶稣停跳的心脏。
      童磨为那伤痕着迷。

      就在他准备仔细端详时,教堂正中间的那扇巨门被打开了,人群蜂拥而出,阻隔了童磨的视线,并将他的注意力带向中央的正门。即使拥挤,人们也只从那门的左扇进出。
      童磨看了看门上的山墙,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
      山墙上刻着三组浮雕:底层的那组中,四个天使吹响号角,唤醒死者,接受审判。中间的一行被明显的空缺从中央一分为二,左半边雕着一列队列,其上有天使飞翔,为这群受祝福的人们加冕,此后他们将依序步入最左端的天堂之门;右半边也刻着一列队列,只不过其上的天使正挥舞火剑,将受诅咒的人们驱赶至最右侧的地狱之口,在那里,无数恶魔正等着他们。基督则手持双刃剑,坐在顶层中央,左右各侍奉着一个天使,左侧的天使抱着太阳,右侧的天使抱着月亮。至此,山墙三角面的两条斜边汇聚于一点,昭告结束。

      那些人从左扇进出,只不过是想步入天堂之门而不想落入地狱之口罢了。
      思及此,童磨微微笑起来,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信步走入教堂。他仰头看一眼正处于他头顶上的地狱之口,向里推开了右扇的门。与此同时,左扇的门被从里向外推去。两扇门起点相同,却在地上沿着相反的轨迹划出烟灰色的弧痕。
      童磨向左偏头,匆匆一瞥间与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擦肩而过,他只来得及看清那人怀中婴儿翡翠绿色的双眼以及额上清灵的水痕。

      啊,那个孩子刚刚受洗。童磨脑海中跳出这个认知。
      他依旧笑着,掏出对扇,在沉闷粘滞的空气中扇起灵动的风。
      “那孩子的母亲,是不是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他问神父。
      神父看着童磨的双眼,眸中映出重叠的彩色:“……是的。”
      “它们有什么分别?”童磨眨眼。阳光透过天窗层的柳叶窗,将五彩斑斓的圣经印入童磨眼中。
      神父絮絮叨叨地讲开来。他说他只见过一次那孩子的母亲,那时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多到模糊了她的瞳色,多到黯淡了她的眸光。
      “她眼中的绿像是铜锈,而那孩子眼中的绿则是美玉。她太害怕了,而他毫无恐惧。”神父说,“将那孩子交给我之后,她又惊慌失措地跑走,我都来不及问她孩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伊之助,他叫伊之助。”童磨敛起扇子,用扇尖轻轻抵住眼旁的太阳穴,眸中翡色流转, “她现在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神父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童磨眯眼盯着教堂正门,然后重新打开扇子,随意摇了摇,接着话锋一转:“这座教堂刚送走受洗的新生儿,就又要迎接死者的棺桲了。”
      神父顺着童磨的视线看过去,中央巨门被推开,身着黑色百褶裙、梳着歪斜马尾的娇小少女走进了教堂。当神父再回过头来时,那名有着彩虹般瞳眸的男子却已不见踪影。

      童磨如一条滑蛇,迅疾地掠过正厅,隐入侧廊细柱的阴影中,随后寻到通往地下的阶梯。他走下楼梯前仰头最后看了一眼穹顶。别人以为这里是神国,是匍匐于地面的巨大十字架,童磨却只看到食人肚腹的骨架。
      他来到地下,路过十字翼殿,路过圣母之纱,路过圣徒颅骨,走到祭坛面前。祭坛底座装饰着多个由一条胫骨串起的骷髅,当童磨扣住其中一个骷髅的两只空荡的眼窝时,一条暗道豁然显现。
      盲视者或有洞见。他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个设计,接着便踏上通往墓园的捷径。

      童磨从幽暗潮湿的地底走出,挑了一棵长于小山丘上的树,随意地倚着,将不远处那些为即将开始的葬礼忙碌的人们尽收眼底。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但他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童磨用扇子点了点脑门,回忆着。
      啊,是蝴蝶香奈惠的葬礼。

      在他吞噬香奈惠之后的不久,作为香奈惠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他被怀疑、被传讯、被审问,但最终,由于在他的宅邸只搜查到一件蝶翼纹样的粉青羽织,而没有血液、没有尸体、没有其他任何痕迹,他被释放,那件羽织也由警局归还给了蝴蝶香奈惠的妹妹,蝴蝶忍。接着过了一段时日,他听说,即使不见尸首,蝴蝶忍也坚持要为香奈惠举行葬礼。
      而就在他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蝴蝶忍邀请他参加香奈惠葬礼的信件也一并送达。

      童磨撕开印有一只玫瑰青凤蝶的虹色火漆,拿出封存其中的信。
      他看了半晌,然后以指腹摩挲着纸的末端——蝴蝶忍落款签名处,接着又滑向信的伊始——写有他名字的首行,那里墨色深重,纸张沿字母轮廓微微凹陷,他似乎能感受到蝴蝶忍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她将羽毛笔端当作锋利枪尖,将泛黄信纸当作他的躯体。
      放下信件,他的视线又转回那枚被他撕裂的火漆。玫瑰青凤蝶翅尖与身体分离,显出一种伤残的凄美。而那原本完整的圆形火漆也被破成两半,仿佛预言着,彩虹的终结即是碎裂。

      童磨知晓,蝴蝶忍这是在向他宣战。
      而他的回答是,欣然应邀,赶赴香奈惠的葬礼。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蝴蝶忍。

      蝴蝶香奈惠的葬礼定在去年冬季的某一天,初雪刚止,云翳蔽日,寒风凛冽,树瘦枝枯。童磨抵达墓园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幅景象: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人是黑的。蝴蝶忍身着一袭单薄的黑裙,静静站在轻盈的棺木前,任冷风裹挟裙摆,鞭笞纤细腿脚,猎猎作响。
      童磨听到旁人同她说:“你怎么不多穿些呀……都冻得发抖了……”
      蝴蝶忍回答:“因为姐姐也很冷啊。”

      童磨略带哀怜地看着她。
      他曾在蝴蝶香奈惠的记忆里读到,与认为“信仰是安慰”的香奈惠不同,蝴蝶忍所笃信的是——就本质而言信仰是一种重负。蝴蝶忍曾将这么一段话工整地誊抄于她的摘抄本上:“上帝不在场造成不幸,应该爱这不在场的上帝——真实的上帝通过创世行为从尘世中退身,祂已倾空自己而成为不幸的爱和爱的不幸。这种炽情之爱完全践行于矛盾、厄运、撕裂和把自己全部付出的苦行过程中。”
      而她的苦修之一,便是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进食障碍。夺她父母性命的洪水过后,随处可见消瘦成皮包骨似的人与肌肤生疮溃烂的人。许多人不仅失去家园,还饱受饥饿与时疫的折磨。从此,即使那位救助她们姐妹俩的高大军人收养了她们,让她们免于饥贫,蝴蝶忍每日也只食一小块面包。除开她吃更多会不自觉地呕吐这个奇怪的生理原因外,还有一点就是,她觉得,外界尚有那么多挨饿的穷苦人民,所以她自己也无权饱腹。
      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对知识的渴求——尤其是医学知识。想必那次洪灾后爆发的瘟疫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常常直到后半夜,她才从厚厚的医科书籍中抬起头,拖着既轻飘又沉重的身体投向睡眠的怀抱。
      蝴蝶忍便如此倾空自己。
      厌食与贪知,以及受苦,构成她少女时期最重要的三个符号,并一直延续至今——她身材娇小,无比纤瘦;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医师;她在姐姐的葬礼上,在凛冽的冬风中,仅着单衣,孑然而立。

      童磨无意间瞥见了一旁椅子上叠好放置的粉青羽织,它被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压着,因此没有被风吹落。他猜想,蝴蝶忍当是披着那件羽织来此的,毕竟那是她姐姐最喜欢的衣服。于是他走上前去,捞起它,无视旁人惊骇的目光,将蝴蝶香奈惠的羽织轻柔地搭在蝴蝶忍的肩上。
      蝴蝶忍缓慢地转过身,仰头直视他。那个瞬间,教堂林立的塔楼敲响丧钟,耳边荡漾着千百次回响,激起一群受惊的黑鸦。童磨低头,在面前这个娇柔瘦弱的女子的眼睛里,看到庞大的、无尽的、纯黑的恶意。
      她用青筋暴凸的小手拢住肩上的羽织,然而风扬起了衣服的尾端,在这一片压抑冷寂的黑白灰中,一只玫瑰青凤蝶迎风翩跹。于是,无论愿或不愿,身披羽织的她,都与虹色瞳仁的他一起,成为葬礼中仅有的两抹亮色。

      但今天,两抹亮色仅余其一。
      童磨回过神来,彩虹般的双眼凝注于被运至墓园的那口棺桲之上。他笑了起来,因他知晓那棺中的秘密。只不过,这个秘密,且容他暂时保密。
      除此之外,他还知晓一个秘密,一个甚至可以直接消解这场葬礼合理性的秘密——蝴蝶忍其实从未受洗。

      童磨的目光从墓园转向教堂。多年前那场大洪水毁去的不仅是人们的居所,还有朝圣之地,如今的教堂便是在原教堂残垣的基础上重塑并扩建而成的。然而在这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钉着的,不是对上帝的虔诚,而是对权力的欲求——新任主教向民众宣告,上帝发此洪水冲毁教堂是因为祂想要教徒们建造更宏伟的教堂,然而这番说辞只是政治角逐的遮羞布,上帝蜕为教会强化自身权威的手段。这令蝴蝶忍想起无数书中叙述过的,听命于统治渴望的集体偶像以及社会怪兽,它们的伟力和威望篡夺了人们心灵中上帝的地位。她无法容忍此等亵渎,便终生叛逆于教会之外,但又无法割舍对上帝的信仰,因此始终生活在不可调解的矛盾之中,感到荒谬便是现实的尺度,自己所欲求的每件事都同与此相关的条件和后果相互冲突。
      “我们自身就是矛盾,既是造物,又是上帝,却也远非上帝。”她曾痛苦地对香奈惠低语,而彼时,童磨于记忆中站在香奈惠的位置,抬起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蝴蝶忍的头。

      这样的蝴蝶忍激起了童磨的怜悯,以至于他毫不介意后来香奈惠葬礼上她饱含恨意的回眸,甚至因此而更加悲哀——她还被困在痛苦之中。
      直到香奈惠葬礼后的翌年春天,蝴蝶忍登门拜访,他才意识到,香奈惠的葬礼只是开端,蝴蝶忍与他的战争从未结束。

      “我来,是为了皈依万世极乐教。”她说。
      童磨惊奇地端详着她,像在欣赏一尊突然开口说话的雕像。
      拒绝基督教会受洗的蝴蝶忍,竟然主动要求加入他的教派。他当然知道她并非出自真心,但出于一种纯粹的智性和必需的逻辑,他不带任何恶意地好奇她将如何挣扎。
      于是他回答:“好。但是你要知道,入教总得举行仪式。”

      童磨带着蝴蝶忍穿过自家花园,来到立于园内一角的圆形塔楼。
      甫一推门,蝴蝶忍便被莫名而来的刺目光线逼得掩住了眼睛。过了许久,待她适应后向里看去,便见弧形内壁镶有多面镜子,其间上百烛台托住跃动的火焰,在环绕的镜中世界织出虚假的白昼。
      她向上看去。就在她掩目的短短几分钟之内,童磨已登上沿塔楼内壁螺旋上升的楼梯,走过与楼梯相接的狭窄独木,端坐于圆形中心、塔顶之下的莲花宝座上。
      他从高高悬起的冰莲中探出头来,诱哄道:“来,到我这里来。”

      蝴蝶忍拾阶而上,来到与童磨同高之处——螺旋楼梯的顶级,同时也是独木开始向莲座延伸的地方。
      “脱鞋。”童磨摇起了扇子,莲旁烛火皆是一颤。
      她依言褪去鞋袜,低头看了看脚下,这根独木刚好与她的单足同宽,其上遍布细刺。
      再抬头,便看到童磨朝她张开双手,无声地告诉她仪式的下一个步骤——走到他那儿去。

      蝴蝶忍的小手缩在宽大的袖子内,见状顿时握紧了拳。她反复舒张又握拳,握拳又舒张,然后终于迈出第一步。
      疼,细密的疼自她足底传来,差点使她从独木上跌下去。她不由自主地抻开双臂,试图保持平衡。

      童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就这样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蹒跚走来,平伸的手犹如十字架的双翼。
      但还不够,疼痛还不够,苦难还不够。毕竟人之伊始是那疼痛与欢愉的双人舞,人之降生也是那苦难与欣喜的子母歌,只有翻过苦痛的边缘,才能抵达极乐的西天。
      他合上折扇,按下柄上暗键,扇骨顶端霎时生出尚未绽放的幼莲,花瓣尖尖,肖似枪尖。

      蝴蝶忍仿佛负重的——背着十字架的人子一般来到童磨面前。
      她站着,他坐着。
      他仰头看她。
      然而未等她完全站稳,他手中疾突的莲尖便刺中了她的肋间,他随即向后一抽,收回浸润了她鲜血的扇子。

      此时有一滴她的血落入他的眼中。

      童磨眨眨眼,异物入眼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顾不上那抹小小的异样,因为蝴蝶忍正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身形不稳。
      他张开双手,一如他接住跌落的蝴蝶香奈惠,一如他在香奈惠的记忆中拥抱虚幻的蝴蝶忍,他终于真正地,将真实的蝴蝶忍拥入怀中。
      “别怕,我接住你了。”童磨在蝴蝶忍耳边低语,湿热鼻息与小巧耳垂厮磨着,尾音在空中荡出看不见的涟漪,并且愈演愈烈,最终扇起新的风暴,“欢迎加入万世极乐教。”

      楼下不知何时挤满了前来观礼的信徒,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不断。
      但这些都打扰不了神魂在别处的蝴蝶忍。
      她被童磨抱着,下巴磕到童磨的肩骨,意识到这点后她勉力抬起,仰着高傲的头颅。然后她从四方八面的镜子中看到无数张她自己的脸,无数张童磨的脸,以及无数只镜框上展翅欲飞的玫瑰青凤蝶。
      她盯着那些玫瑰青凤蝶。
      彼时,童磨还不知道,镜子是如何可憎,只因它们永远都忠实地复制表象,蝴蝶忍更是在其中,捕捉到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蝴蝶香奈惠的蝶形发饰。

      那日夜晚,蝴蝶忍踩着清冷的月光爬上塔楼,在楼梯顶端踮着脚,一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向镜框上的玫瑰青凤蝶伸去。
      她够着了。她的脸几乎贴着镜子,一呼一吸间在镜面产下细密的雾卵,然后她摘下她姐姐的发饰。

      接着,她又在镜中看到珍珠耳环,看到钻石戒指,看到金项链,看到银手镯,无数闪光的物事向她袭来。
      她不住地颤抖,感到自己身处的不是高耸的塔楼,而是幽冥的亡魂井。

      蝴蝶忍逃出那口食人的井,却在花园里遇到了造井之鬼。
      童磨站在月光下,披着银白光辉,问她:“这么晚了,怎么不乖乖睡觉呢?”
      他走近,绕着她走了一圈,手划过她的衣服口袋。当他转回她面前,看到她垂于身旁的手里握着的蝴蝶发饰,他“啊”了一声,说:“真是敏锐的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恍然大悟道:“镜子。”
      而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只有这个是没用的哦。你要知道,我从未隐瞒过你姐姐同我见面的事实。”

      “现在,去睡觉吧。只有睡眠充足才有精力对付我,不是吗?我期待着你的下一次进攻。”童磨说完,转身欲走。
      蝴蝶忍却向他迈出一步:“这么说,你承认杀害我姐姐了?”
      “她已前往极乐世界,你不为她感到高兴吗?” 童磨转头。
      “她渴望的从来就不是你所谓的什么极乐世界,而是天堂。”
      “她不想和你团聚吗?”童磨疑惑地问。
      “什么?”蝴蝶忍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她受洗过,而你没有。她将会上天堂,而你将会下地狱。这样的你们,如何能团聚?”

      蝴蝶忍的小脸顿时变得惨白。
      “但在我这里就不一样了,无论你的信仰是什么,都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这便是你今天甚至都不问我入教原因的理由?”
      “是,不过也不全是。入教与否根本不重要。毕竟,所有人类都处在自扰的苦难之中,在这共通的苦难面前,是教徒或是异教徒还有什么意义?都只是痛苦的人类共同体罢了。我想通过万世极乐教带给人们的,便是这种对立的崩解。我想救的,我要救的,是所有人。”童磨笑了起来,“再说了,你入教的理由,是为你姐姐复仇,这再明显不过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执意如此,明明我让你姐姐得到了幸福呀。但这也正说明,你还被困在痛苦之中,不得解脱。没关系的,在这里,你可以按你想做的去做,如何能令你快乐,你便如何做。”
      童磨转回头,举起一只手,手里捏着两样东西:“但是,你别想妨碍我。窃听器和录音笔,我拿走了。”
      蝴蝶忍摸了摸衣服口袋,那里空空如也。

      她看着他的背影,感到有一团火在她的胸腹中燃起,熊熊地灼烧着她的心肺,胃里霎时酸液翻涌,饭渣腾倒。
      蝴蝶忍再也无法抑制骤然升起的恶心感觉,俯身吐了出来。
      她吐了许久,久到胃里早已没有内容物可以吐出来,她还在干呕着。
      随即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背,自己面前又出现一方干净的帕子。她抬头看去,见到一双温柔的绿眼睛。
      “你还好吗?”那有着翡翠色眸子的女子担忧地看着蝴蝶忍。
      蝴蝶忍勉强地点点头,接过手帕,道了声谢谢。
      “啊,你是今天刚来的孩子。”借着月光,那女子看清了蝴蝶忍的面容,“我是琴叶,你叫什么名字?”
      蝴蝶忍看着琴叶的眼睛,声音发涩:“蝴蝶忍。”

      下一次交锋来得很快。
      即使童磨再小心,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而这一刻,被琴叶看到了。
      蝴蝶忍便是在黄昏时分的一楼走廊里撞上了抱着孩子匆忙逃跑的琴叶。绿宝石蒙上了雾,于泪中诉说真相: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以人为食。
      蝴蝶忍愣了半晌,直到脚步声从拐角传来。她当即抬手掀翻廊壁烛台,抓着琴叶向通往庭院的走廊彼端跑去。
      “……脱掉外套,我和你换。”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脱下了身上的粉青羽织,并且拆了自己发上的蝴蝶发饰,柔软的紫黑色头发散下来,发尾与迅速蔓延的火舌仅数步之遥。
      她披上琴叶的衣服,依旧奔跑着。宅邸外的世界近在咫尺,近到她都能看到,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外,那片低垂的火烧云霞。
      她们来到门前,却发现门是锁着的。蝴蝶忍回头看一眼烧得熊烈的火,在那灼热红色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片人形的阴影。她后退了一段距离,向玻璃门冲去。
      当透明玻璃碎裂,当无数晶块跌落,当尖锐的碎片刺入身体,当新鲜的空气灌入肺叶,蝴蝶忍终于和琴叶一起逃离了那吃人的宅邸。

      她们跑进花园,藏在灌木丛里。
      “你去警局,找富冈义勇警官,他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相信他。”火光冲天,蝴蝶忍的视线也被血污遮了大半,但她仍对上琴叶的视线,说,“我来引开童磨,甩掉他之后我也去警局和你会合。”
      她们同时跑开,向着相反的方向。蝴蝶忍最后回首看了一眼琴叶,刚好那双翡翠一般的眼瞳也正看向她,感激、不舍、祝福,所有一切都蕴藏在那个回眸里。那一刻,晚霞与火光在天地间架起桥梁。一片混浊的艳红中,清澈的翠绿成了唯一的安慰。

      那便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琴叶。

      蝴蝶忍醒来时,马上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童磨的宅邸。焚烧的痕迹就那样挂在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就那样雕在木制床头上。
      她坐起身,浑身疼痛。她从这疼痛中确认自己,确认存在。可,琴叶呢?
      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到屋内除她之外的唯一一人身上。童磨坐在落地窗旁的椅子上,正在阳光下阅读圣经。
      她的心沉了下去。

      见她醒了,童磨合上圣经:“欢迎回来。”
      蝴蝶忍看着床边叠好放置的琴叶的外衣,攥紧了被单,冷声问:“琴叶呢?”
      “我带你去看她。”童磨走到房门边,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蝴蝶忍努力地抑制住因疼痛与不安而生的颤抖,拿起琴叶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而后下了床,跟在童磨身后,一路走到塔楼。

      越靠近塔楼,她胸口的块垒便郁结得越快越多,到她踏入塔楼内时,她差点无法维持正常的呼吸。
      像她入教那时候一般,童磨早她一步到了高处,招引她:“来,到这里来。”
      她一步一顿地爬着楼梯,一半是因为身上的伤作祟,一半是因为她已隐隐知晓真相。

      蝴蝶忍终于来到楼梯顶层,她看向莲座中的童磨,童磨亦以微笑回应她。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在童磨身后的镜子里,她看到一块镶嵌在镜框里的绿色玉石。她猛地回过头,在原是玫瑰青凤蝶的地方,在那本该已经空荡的地方,赫然有一枚清透圆润的翡翠。
      她呆呆地看着那翡翠,慢慢滑坐在地。
      蝴蝶忍感觉身上的伤口更疼了,甚至,这些密密麻麻遍布身体的痛全成了嘲讽。
      她什么都没做到,她谁都没能拯救。

      她仰着头,出神地盯着那块翡翠,都没注意到童磨来到了她身边。
      “如你所知,我吃掉了她。”他说。
      然后,像蝴蝶香奈惠葬礼上他所做的那样,童磨再度将那件粉青相间的蝶纹羽织披在了蝴蝶忍身上。因了他刚才那句话以及这一动静,蝴蝶忍的视线缓慢地下移,最终与他在镜中相遇。
      他探手到她怀里,从琴叶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蝴蝶发饰,然后挽起她的长发盘成髻,再温柔地将蝴蝶发饰别至其上。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蝴蝶忍渐渐从最初的空洞中活了过来,眼里重绽光彩。他熟悉那光芒,亦偏爱那色彩,那极致的恨与纯粹的黑。
      他们的战争仍未结束。

      童磨的回忆被大地的震动打断。他眼见参加蝴蝶忍葬礼的人们匆忙逃窜,仅余三人见证了那坟墓中棺桲的秘密。
      棺木于地震中被破坏,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里。
      蝴蝶忍不在其中。

      童磨便是三人之一。此外,坟墓边身着奇异羽织的男子抽了口烟,呼出一团烟雾,沉默无言。身着黑色百褶裙、梳着歪斜马尾的女孩则缓慢地转头,看向倚着树的童磨。
      似曾相识的场景。童磨想,然后他看着那女孩眼里的恨意,踱步走向他们。

      当童磨停在空坟墓前时,女孩开口了:“你果然来了。”
      童磨歪头:“是小忍这么告诉你的吗?她早料到我肯定会来?啊,让我想想,她是怎么同你说的。”
      他思索半晌:“‘香奈乎,如果警方仍没有掌握强有力的具体证据,无法给他定罪,那么就在他被警方释放后举行我的葬礼,随便在哪里都可以,只不过一定要举行。啊,对了,最好是在一个晴天,我喜欢温暖的太阳。至于童磨,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然后一切就会在那里结束。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死。’”
      女孩没有回答,只无比震惊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看来我没记错呢。”童磨微笑。
      他又转向那个抽烟的沉默男子:“那么,富冈警官,小忍又同你说了什么呢?”
      富冈义勇盯着空坟墓,没有看童磨,亦不正面回答童磨的问题:“早在蝴蝶忍消失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一切,不是吗?那又何必问我。”

      富冈带刺的话语化身一尾溯源的游鱼,将童磨带往他终生难忘的那一天,蝴蝶忍消失的那一天。
      自他带蝴蝶忍去塔楼看了那枚酷似琴叶眼瞳的翡翠后,蝴蝶忍便常常闭门不出,并且日渐消瘦。他忧心于蝴蝶忍的身体状况,便每日挑拣品质上乘的水果送去。表皮纹路肖似颊下血丝的红苹果,形状怪异犹如次生肿瘤的丑橘,蒂口凹陷仿若破溃脓疮的蓝莓,而那一日,童磨给蝴蝶忍带去的,是一串紫色的葡萄。

      蝴蝶忍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向端着一盘洗净的葡萄走来的童磨。
      烛光摇曳,将她的脸切成两半,一边是勾出一丝笑的嘴角,一边是晦暗不明的眼瞳。这是童磨第一次见到蝴蝶忍的笑容。他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又或许她的笑同他的笑一样,并无感情,只不过是万用的面具、伪善的证明。
      蝴蝶忍的反常便是从这个笑容开始的。
      以往无动于衷绝不进食的她这次却欣然接过那葡萄,慢条斯理地剥开软皮,连肉带籽一口吞下,她就这样吃完了整串葡萄,末了还悠然扬手,揩去唇边丰盈的汁液。

      童磨看她喉头滑动,葡萄的种子从她肋间落下,种进她的肚腹。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她吞食的不是葡萄,而是他。当他将那莫名的想法悬置一旁,却又想到,在那里,在她的躯体上,会开出漂亮的花儿吗?会结出鲜嫩的果实吗?会种出葡萄的森林吗?那里会是倾覆一切的虚空,还是捍卫一切的禁地?而那长着牛角的酒神是否正从盘中残汁映出的月亮上看着她,等待采撷她体内孕育的葡萄,好拿去酿造甘甜的美酒?

      当然,他这无端的妄想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必须要去主持新信徒的入教仪式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仪式结束、人潮散去的那一刻,蝴蝶忍逆着人流,走进了塔楼。
      “你来做什么?”童磨坐在冰莲之上,问她。
      见她不答,童磨轻轻叹气,招手道:“来,到我这儿来。”

      蝴蝶忍终于抬头看他,也看那冰般的莲座,看那有刺的独木,看那明亮的镜子,看那镜框上点缀的装饰——每一颗翡翠、玛瑙、珍珠、钻石,每一枚耳环、项链、手镯、戒指,都是一名殒命女子的象征。她的眼睛碧绿像翡翠,她的耳垂润白如珍珠,她的脖颈修长如天鹅,她的手指灵动如蝴蝶,童磨审慎地将她们身上最美的地方切割下来,永久冻存于这些沉默的静物中。他用砖石与镜子将她们缝补起来,拼凑出一个完美而罪恶的幻象,整座塔楼俨然从远古荫蔽中渐渐苏醒的海伦。

      蝴蝶忍开始攀登她的迦密山。每上一级台阶,她便摘下镜框上的宝石与首饰,以自己的宽摆长裙为兜,收进其中妥善保存。当她踏上最高点,与那块翡翠遥遥相望时,她宽大的长裙已被宝物缀满。她们沉甸甸地压着她,朝着哀地斯的地府下坠。
      蝴蝶忍踮起脚,攀着栏杆,伸手够到那枚翡翠。琴叶的眼瞳无比冰冷,蝴蝶忍便以自己的体温捂热了它。
      然后她驮负着她们走过独木,像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髑髅地,来到童磨面前。

      塔楼内烛火明亮,镜子使得光线泛滥,溢满整座建筑,满到月光都无法僭越透明的穹顶。
      童磨便是在一片白色中,看到一滴泪水落到翡翠上。
      蝴蝶忍在哭泣。
      他当即做了一个决定:“到我这里来。”

      蝴蝶忍踏上莲座,在童磨面前的狭小区域坐下来。
      在第一支蜡烛燃尽时,童磨伸手拥抱她。她不仅没有推拒,甚至还迎向他。
      塔楼里的光弱了下去,月亮与夜晚也落了下去,天空现出鸽子的晦暝。
      值此昧旦之际,蝴蝶忍倾身吻住童磨。
      有什么在童磨舌尖化开。
      她喂给他粘腻的唾液,腥咸的泪水,苦涩的毒药,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憎恶。

      当那意图勾连死亡的锁链被童磨斩断,他舔了舔嘴唇:“啊呀,是毒吗?你想要在我吃掉你之前先杀死我吗?”
      蝴蝶忍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她的舌已被他叼下,嘴里满是鲜血,灵性、呼吸和风正慢慢从她唇缝流失。
      童磨欺身舔去她唇角淌下的血,饱满湿热、生机勃勃的唇摩挲着单薄干涩、奄奄一息的唇:“可惜呀,这点毒对我来说根本没用哦。看啊,这就分解掉了。”
      然而,紧贴着蝴蝶忍的小嘴啜饮血液的他,却感觉到有什么正缓缓擦过他的唇角。

      童磨稍稍松开蝴蝶忍,看到一朵奇诡的微笑在鲜血中绽放。
      蝴蝶忍的反常便以这个笑容作结。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穿透穹顶,看到远处高楼上的闪光,望远镜一晃而过。
      童磨瞬间明白了蝴蝶忍笑容的含义,他惊叹:“原来是以自己为饵,好让人抓我食人的现行啊。”
      他捧起蝴蝶忍的头颅:“刚才的还真是犹大之吻呢。你已经足够努力了,我很感动啊,所以,为了不辜负你的这份执着,我会好好吃掉你的。”
      然后他更加用力地拥抱她:“但是,你低估了我用餐的速度。在他们来之前我就会吃干净的,依旧不会留有任何尸体证据。”

      “现在,让我为你吟诵你所爱的圣经吧。”
      童磨叼住她的唇,吞噬间逸出呢喃:“你的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的齿如一群绵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个丧掉子的。”
      接着是蝴蝶忍的鼻与眼:“你的鼻子仿佛利巴嫩塔,明亮的眼睛如希实本的水池。”
      然后是发与颈:“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颈项好像大卫的高台,其上悬挂一千盾牌。”

      童磨食到蝴蝶忍胸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摸到她的肋间,那里仍留有她入教时被他刺伤的疤痕,一朵独自开落的花:“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最后是——“啊,少女群中一颗灿烂的星星,关闭的门户,花园里的泉水,蕴藏着珍贵香料的芳香扑鼻的幽闺!”
      他终于将蝴蝶忍全部纳入体内,笑了笑:“唔,这句好像不是出自圣经。”

      在消化她的过程中,他读到她的记忆——知晓她在来塔楼之前去见了栗花落香奈乎和富冈义勇,知晓她夜以继日地研制毒药,但这些记忆支离破碎——他只听得到她对栗花落香奈乎说的话,却无法得知她与富冈义勇说了什么,那段记忆雾蒙蒙一片,探不真切。
      他再度惊叹起来:“啊呀,原来你的死亡还不是结束,你的葬礼才是一切的终结吗?”

      便在此时,塔楼中最后一支蜡烛也燃尽了,化为一滩稠水。
      童磨将蝴蝶姐妹那件遗留的粉青羽织撕了开来,顺手一扬,又捧起蝴蝶忍摘下的那些宝石与首饰,向下洒去。

      富冈义勇警官领着警员突入塔楼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曈朦的天光从穹顶透进塔楼,镜子映出昏暗的内室与闪光的宝物。那场宝石雨盛大且漫长,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富冈义勇的心房。
      两片阴影慢悠悠地飘下来,遮挡了他向上看去的目光。粉青羽织一分为二,犹如断翅的蝴蝶,也如耶稣受难时圣殿里撕裂的幔子。
      富冈义勇接住羽织,看到童磨站在高悬的冰莲中,高举双手,手中对扇张扬开着,向透亮的天穹笑道:“我很期待哦。”
      唯有蝴蝶忍不见踪影。

      之后的发展仿若蝴蝶香奈惠一案的重演,童磨被关押、被审讯、被释放,然后他来到蝴蝶忍的葬礼。
      当他坦诚地告诉富冈义勇,他不知道蝴蝶忍消失前同富冈义勇的谈话内容时,富冈义勇思考半晌,掐灭烟头,首度笑了起来:“那么,是忍赢了。”
      “诶?”童磨诧异。
      然后他听到富冈义勇一字一顿地说:“那天,忍告诉我,你以人为食人,而且极有可能还能探知被食之人的记忆。”

      一瞬间,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富冈义勇继续叙说,童磨的视界却慢慢铺满了耀目的光,甚至恍惚觉得富冈义勇的声音变细变柔,变成了蝴蝶忍的声音。他眨眨眼,看到蝴蝶忍坐在一方小小的沙发里,同茶几对面的富冈义勇说:“你有没有想过,刚好在他吃人的时候抓获他?”
      富冈义勇骇然:“你是说……”
      “没错。”蝴蝶忍按住自己的心口,“我来当诱饵。他不会对在痛苦中越陷越深的人无动于衷,这一个月以来,我的萎顿消瘦已经引起他的注意。”
      “蝴蝶忍,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所谈论的可是你的死亡!”
      “我知道,我无比明白,我再清楚不过了。”蝴蝶忍转头看向一旁的落地镜,她从中看到她自己,看到香奈惠,看到琴叶,看到所有被童磨夺去性命的女子,“若这样能将他定罪,那么我甘之如殆。”

      而后画面如水墨般蒸发升腾,再回过神来时,童磨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塔楼内。烛火依旧明亮,镜子依旧洁净,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却换成蝴蝶忍端坐于那高高的莲座上了。她朝他招手:“来,到这儿来。”
      他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唤她:“小忍?”
      蝴蝶忍模样的人儿噙着轻快的笑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一,我是不是蝴蝶忍?二,蝴蝶忍是如何知晓你能获知被食之人的记忆的?三,蝴蝶忍记忆的残缺是她故意为之还是纯粹巧合?四,蝴蝶忍将如何送你下地狱?”

      “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吧。这个世界上,知晓蝴蝶忍从未受洗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蝴蝶香奈惠了——其他人都已在那场大洪水中死去,档案资料也在洪水中消失了。而她知道,香奈惠是绝对不会同你说这些的。可不知怎么的,你却知道这个秘密。然后是琴叶那次事件,你是如何得知蝴蝶忍知晓你吃人这一事实的?虽然也有其他可能,但综合这两件事,她猜测,你通过食人获取记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一、三、四这三个问题就一起回答吧。我不是完全的蝴蝶忍,我是真正的她与你共同臆造出的蝴蝶忍。至于如何臆造,看看你的指尖吧,紫藤花正沐浴着太阳,以你的骨血为食,在你体内蔓延疯长。她以身饲毒,而你刚好吃了她。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指望微量的毒药能杀死你,也没有指望警察能当场抓获你。从一开始,她便这样策划,要将你送下地狱。最后,关于记忆,她是故意为之,也是纯粹巧合。抹去记忆是故意为之,被抹去的是哪段记忆则是纯粹巧合。她这么做,为的是不想记住你,也不想被你记住。只不过,这令记忆减退的神经性毒素,仍是在被你知道这些真相后,才会完全起效罢了。”

      童磨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却发觉指节僵硬,他举起手来,看到紫色在他手上烙下繁复的纹身。藤花的紫,葡萄的紫,也是蝴蝶忍的紫。迷狂的酒神三死三生,空坟墓的见证昭告了耶稣的复活,于是蝴蝶忍在他体内重生,食他筋肉白骨,饮他脉管里的葡萄酒。
      他看着那紫色在他体内流窜,所过之处皆在肤上绘下迤逦的流星。
      从此,他热烈地爱她——她带给他这么多的惊喜,他怎能不爱她?自淡漠的此端到狂热的彼端,只需一念。甚至,这情感,过去越是匮乏,如今就越是强烈。

      又或许,比这更早。
      他从记忆中攫取出蝴蝶忍初次来到塔楼参加入教仪式的场景。她赤足站在他面前,而他刺中了她的肋间,然后……然后有一滴她的血落入他的眼中!
      或许,从那时起,她便是耶稣,而他是朗基努斯,他刺伤她的对扇则是那把朗基努斯之枪。

      哎呀呀,多么讽刺,多么可叹。他对她的爱甚至令他自发皈依以她为神的宗教,而她对他的恨甚至令她自甘堕落为背叛的犹大。于是,在这极端的意义上,他对她的爱与她对他的恨,并没有什么不同。
      “即使毒素奔流,她也不会忘记我,我亦不会忘记她。因她对我是极致的恨,而我对她是极致的爱。极致的情感是永恒难忘。你便是最好的证明。”他对那个不完全的蝴蝶忍说。

      在这光怪陆离的默想静观中,童磨陷入不可言说的狂喜。
      他本以为是自己以拥抱消解了蝴蝶忍的痛苦,但其实是她驱散了他内心的虚无——他本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如今却成为了她的信徒。甚至,即使赢得的是她的背叛之吻,他也将欣然把这致命的毒素当作赐福!
      他本以为是自己嚼食了蝴蝶忍的全部,但其实她也将他的鬼血当作甘美的葡萄酒——他以自己虔敬而又亵渎的信心哺育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蝴蝶忍,一如但丁于《神曲》中塑就了天国的贝雅特丽齐。

      通过这无上的互啖,他当初刺向蝴蝶忍的朗基努斯之枪化为爱神的金箭,转而射穿他的胸膛,于是,他又化身为贝尼尼刻刀下的圣特蕾莎,在无限的痛苦和甜蜜里攀上高潮,与他唯一的神祇,名为蝴蝶忍的耶稣基督,合二为一。

      童磨回过神来,变戏法似地捧出蝴蝶忍的紫蝶发饰,继而,终于被蝴蝶忍以命相易的紫藤花毒素腐蚀了双足,失去支撑,跌进了蝴蝶忍的空坟墓。
      在坠至幽冥棺底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渐渐变得轻盈——一群名为光明女神的闪蝶倏忽飞来,争相啜食他发顶倒悬的血王冠,继而是肩胛、腰身、手腕……最终,面皮剥脱,血肉消融,仅余一颗虹色眼球。

      虹瞳触到桲底,紫蝶发饰落在其上,斑斓翅翼覆盖眼球,犹如安眠的被褥。
      他睡进了她的坟墓,从此再没有分离。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密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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