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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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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错。”
第一仙门,刑法堂。
声音裹挟着元婴期的威压,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神魂。
殿内穹顶高阔,七十二根玄铁刑柱通天贯地,柱身刻满黯淡的镇魂符文,空气中弥漫着千年不散的寒铁腥气和一丝极淡的、仿佛渗入砖石的血锈味。
姜晓趴伏在冰冷的玄纹石地面上,浑身一颤。
不对。
触感不对。
她明明……上一瞬指尖还停留在闫旭线条分明、带着水珠的腹肌上,温度滚烫,心跳如擂鼓。他泼来一捧水花,笑骂着扭身溜走,水花溅进眼睛,带着温泉特有的硫磺气息……
她不过抬手擦了擦眼。
再睁眼,视线所及,是一双不染尘埃的白靴。云丝织就,纤尘不染,静静矗立在她鼻尖前三寸之地。
而她,正以最卑微的姿态跪伏着,脸颊紧贴地面,粗粝的石纹硌着皮肤。
不是,谁敢让她跪啊!投资还要不要了?!
姜晓猛地站起身,抬头,视线撞进一双眼睛里。
平静,漠然,如同冻结了万载寒潭的深水,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形影。
一个白发男子。
白发并非老朽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月光流淌的银白,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部分,其余流泻肩头。
姜晓觉得脸上被眼泪糊得难受,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绣有玉竹的衣料擦过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纷乱庞杂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原有的认知壁垒。
不是她的记忆。
是另一个“姜晓”的。
那个爱慕自己师尊,爱慕到疯魔的“姜晓”。
那个因师尊一句随口关怀便心生妄想,因师尊对旁人展露一丝笑意便妒火中烧的“姜晓”。
那个被心魔啃噬道基,最终在嫉恨驱使下,残害了与师尊多说了两句话的小师妹,事情败露后被押解至此的“姜晓”。
记忆倾泻而出,更多来自“原著”的、上帝视角的冰冷文字,灌入她的意识——
姜晓,云缈峰漱玉真君座下三弟子,资质超绝,心性偏执。因妄念滋生心魔,残害同门,被罚入北冥苦行地三百年。苦行地冰封万里,罡风如刀,日日刮骨剜心。其师漱玉真君,性情淡漠,唯道至高。然对此孽徒,却总存一丝不合时宜的“仁念”。
每逢宗门大比、年节庆典,甚或只是他云游途经北冥,总会“顺路”前往苦行地边缘,隔着重重大阵与无尽风雪,遥遥望上一眼,或留下一瓶丹药,一枚御寒玉佩,一句隔着传音玉简、听不出情绪的“可还安好”。
他以为这是师尊的职责,是点化顽石的道心。于姜晓,这却是比罡风更利的凌迟,是永不愈合的伤口上反复撒下的盐。每一次“关怀”,都在提醒她自身的污秽与不堪,都在将她向更深的绝望和执念推去。希望与绝望反复煎熬,爱慕与怨恨扭曲缠结。
三百年刑满,她道基尽毁,形容枯槁,心魔却已与魂魄共生。出狱那日,漱玉真君破例亲至,欲接她回峰“静养”。望见那依旧纤尘不染、高华如昔的身影,姜晓最后一丝理智崩断。
她以残余的全部修为和寿元为祭,布下禁阵,近乎成功地将漱玉真君囚于云缈峰禁地。她想问他,可曾有过片刻动容?可曾觉得对她有愧?然而未及问出口,阵法反噬已至,更引动九天雷劫——她罪孽深重,天道不容。
最后一眼,是漱玉真君破阵而出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愕然,或许是叹息,依旧没有她渴求的温度。而她,在紫色天雷下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只余一声无人听见的、含恨的厉啸,消散于罡风之中。
记忆的洪流平息,留下的是彻骨的冰寒和荒谬的现实。
“姜晓,”高台上,刑法堂长老冰冷的声音如玄冰坠地,字字淬着寒光,“你爱慕师尊,罔顾伦常,滋生心魔,残害同门师妹林清露,致其丹田受损。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我?”
姜晓抬起手,食指笔直地指向自己鼻尖。她目光扫过台上肃穆的长老,掠过身旁神情各异的同门,最后落在那双静如深潭、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眼眸上,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刻薄的弧度。
“我师尊三百二十岁,我才二十岁。”她一字一顿,声音清亮,盖过了堂内压抑的私语,“我喜欢他?我图什么?图他……老?”
“哗——”
列队两旁的执法弟子、高阶执事,甚至上方端坐的几位长老,面上都闪过惊骇与难以置信。
漱玉真君。
天生霜雪发,骨龄三百二十载。于动辄千岁的修仙界,他确实算不得长寿,甚至堪称“年轻”。他是近千年来最年轻的化神修士,是云缈峰之主,是修真界公认的、最有可能触及那道飞升门槛的几人之一。他容颜昳丽,气质清绝,行走间如孤云出岫,明月照雪,“老”这个字,与他素来毫无干系。
有人面露惊恐,看向漱玉真君。
真君依旧静立,白发如雪,神色无波,仿佛被弟子当众编排的不是自己。只是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无人能解的微光掠过。
刑法堂长老被她这番离经叛道的质问堵得一滞。确实,漱玉真君风华绝代,修为盖世,与“老朽”二字毫不沾边。可三百岁对比二十岁……若论人间伦常,确已隔了数代血脉。这“爱慕”之说,莫非真有隐情?
“放肆!”一声厉喝打破僵局。
一名身着云渺峰核心弟子服饰、袖口绣着同款玉竹纹样的青年越众而出,正是云渺峰大弟子萧言。
他剑眉紧锁,眼中满是痛心与斥责,“姜晓!重伤同门乃铁证如山!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姜晓这才将目光懒懒地投向萧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打量。她没理会他的呵斥,反而转向高台,脊背挺直了些,声音也沉了下来:
“弟子确实打了她。”
堂内又是一静。
萧言愣住,连刑法堂长老都略显意外。
姜晓却继续道,语速平缓,字字清晰:“那是她活该。”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七年前,栖霞镇三百余口,我姜氏全族,尽殁于魔族‘血魇’之手。是师尊途经,剑荡群魔,于尸山血海中独独捞起了我这个气息奄奄的孤女,带回云渺峰,赐我新生,授我道法。此恩同再造,师尊于我,如再生父母。”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并非惧意,而是某种深藏的、被触逆鳞的痛楚与怒意。
“可林师妹做了什么?她先于众弟子间散布流言,污蔑我对师尊心存不轨,毁我清誉;后又在我调息压制伐魔之战中侵入肺腑的残余魔气时,故意寻衅,以极尽侮辱之辞,咒骂我已故尘世父母,讥讽我族覆灭乃是我命克全族!”
姜晓的胸口起伏,眼中却燃着冰冷的火焰:“长老明鉴,弟子根基受损,魔气躁动,心绪本就难平。林师妹字字如刀,专挑我痛处下手,步步紧逼,更欲坏我苦修根基!弟子一时气血攻心,魔气反噬,这才失手重伤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弟子认罚,是因门规森严,伤人终是有过。但弟子无悔。若再有人辱及我先人,触及我底线,我姜晓,依旧会出手。”
最后一句,她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在肃杀的刑法堂内久久回荡:
“只望林师妹日后,谨言慎行,切勿再犯到我跟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语毕,她重新垂下眼帘,姿态却无半分屈从,仿佛一柄收入鞘中、仍透着寒气的孤剑。
堂上一片死寂。只有漱玉真君雪白的衣袂,无风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