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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望海潮 ...

  •   黎小满的爷爷是个居无定所的江湖人士。
      或者,换个难听点儿的说法,那就是个无业游民,是能跟乞丐混混、地痞流氓归为一类的底层行当。

      小小年纪就熟读四书五经、深得学堂先生看中的黎小满自然知道,‘无业游民’可不是什么好营生。
      所以在跟着爷爷的这些天,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对方的喜好和擅长的手艺,试图劝说对方去找个活儿干。

      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爷爷看着也就六七十岁,正是奋斗的年纪。

      打着让高龄老人再就业的心思的黎小满,很快就发现了自家爷爷的独门绝活。

      ——杂耍卖艺。

      当这小老头出现在街角时,起初不过是个枯瘦老人,混在杂耍艺人堆里毫不起眼。可待他袖口一抖,三五枚乌黑铁弹子滴溜溜悬空转起,周遭便渐渐聚了人。

      都说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名号,这‘鬼手王’的外号显然不是白来的。
      只见他十指如枯枝轻颤,那些弹子便似活了一般,初时如蜻蜓点水,只在人眼前三尺内打转,而后又渐成了风车模样,呼呼作响,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周遭围观的多是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等手段,个个伸长脖颈,眼珠随着弹子转动,连大气也不敢喘。

      待到精彩处,老人那似睡非睡的眼睛忽地一睁,精光微露,就见手法陡变,弹子竟似生了磁力,忽聚忽散,时而上冲如鹤唳九天,时而低回如鱼翔浅底。

      有个胆大的后生想伸手去碰,那弹子却似生了眼,倏地绕开,引得一片惊呼。众人纷纷叫好,赏钱如雨点般落在面前,他却只微微颔首,枯瘦的脸上不见得色,仿佛这让人瞠目的技艺,不过是寻常把式。
      袖袍再一卷,弹子瞬间收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那个不起眼的瘦老头,唯有地上叮当作响的赏钱,印证着方才那手技艺的非凡。

      黎小满站在人群前排,像只小海豹似的使劲鼓掌,在和这位手段非凡的爷爷对上视线时,她便露出明亮的笑容,引得这小老头也跟着咧起了嘴角。

      而后,在老人问起她愿不愿意学这门手艺时,黎小满点头如捣蒜。

      “愿意的。”

      在她看来,这般出神入化的手段,不比外公的杀猪手艺差。待她学成回家,在乡里建一个杂耍班子,不愁不能养活一家人。
      到时候若有余钱,便再雇上几人,负责家中琐碎杂事,免得娘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绊住了脚,逢事就掐着爹的耳朵吵。

      怀着对一家人未来美好生活的期望,黎小满全神贯注地学起了这门戏法。她本就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碰到不懂的地方更是一点就通,再加上练起功来简直废寝忘食,很快就由生到熟,手法圆融,令弹丸随她心意,于无声处起落。

      此时,黎小满刚过十三岁。

      这天,独自出门采买的黎小满拎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过了大桥,路过戏台,又钻进一条胡同。

      正值夜晚,胡同里万籁俱寂,两旁的院落里种着不知名的树木,粗壮的枝干蔓延攀升出院子,在胡同上方探出细碎的枝丫。

      黎小满抬头望树枝上的月亮,亮晶晶的,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着,叶子上都放出一种光彩。

      于是她停下脚步,似驻足欣赏这景色。恰有夜风穿堂而过,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她抖了抖身子,突然转过身去,平静地说:
      “不知是哪位贵客,一路跟随至此。如果有事相谈,还请现身吧。”

      “……”

      目所能及处空无一人。
      唯有远处一阵阵的人声如潮水一般,乃是戏台处游人和车马的声浪,倒衬得胡同里寂静非常。

      黎小满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个精雕玉琢的木偶。

      过了好半晌,自胡同拐角的阴影里,出来了一道人影。

      “嘿,我说这王老头最近几年怎么没咋见着人,敢情是躲这儿来教徒弟了。”

      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来者生得一副寻常买卖人的面相,脸上挂着三分笑意,瞧着像是个和气生财的铺面掌柜。

      黎小满却直觉这笑容里夹杂了几分不怀好意,于是没有接话,只抿着嘴角,脸上像戴了一副面具,不流露任何表情,也看不出任何东西。

      见状,这人脸上笑意更盛,语气开朗得近乎轻佻:“哟,怎么就警惕上了?小妹妹,别这么见外,我和你师父可是故交。论辈分,你就是喊我一声叔我也应得。”

      黎小满并没把这话当回事。眼看这人离她越来近,心里估摸着差不多了,她丢下手上拎着的一堆杂物,朝对面一抬手,学着以前操纵弹丸的手法,炁流暗涌,好似延长的手臂一般向那人冲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红鼻头男人像是被黎小满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旋身躲避,却还是挨了一下子,被砰得摔在了墙上,扬起一大片尘土。

      趁此功夫,黎小满转身拔腿就跑。

      她还是头一回将这‘倒转八方’的技艺给使在人的身上,眼瞧那陌生人被她按倒在地,心里那股子气儿顿时散了大半,慌慌张张往前跑,只想着赶紧远离此人,回去找爷爷问询一番。

      可惜天不遂人愿。黎小满刚要跑出胡同口,眼前一道黑影倏地闪过,先前那陌生人却是又拦在了面前。

      “你这小妮儿,空有一声本事,王老头难道没教过你,比武讲究个你来我往,最忌讳打完人就跑吗?”

      黎小满双眼紧盯那人,沉默不语。

      杂耍手段而已,谈何比武?

      心里想着,面上仍是很谨慎地看着面前之人,小心开口道:“抱歉,我实在不懂这个。先前是我对不住你,你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了吧。”

      听到这话,那陌生男子带了几分怒气的脸忽地一顿,转眼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瞧瞧,这小大人的模样,真不像是王老头教出来的。若非我亲眼所见,倒有些怀疑自己找错人了。”

      男人说着,摆起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子,朝黎小满步步逼近。

      黎小满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动,悄然运起炁来,只待看准时机便要出手。

      而这蓄势待发的紧张对峙却在下一刻被打断了。

      “小兔崽子!没事儿别跑你爷爷这儿来犯浑!”

      胡同口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紧随其后冒出一道身影。一身半旧青布衫,眉头锁得死紧,松垮的老脸上一副怒火中烧的表情,正大步朝这儿赶来。

      见到来者熟悉的样貌,黎小满面上不显,心里却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迎了上去。

      “爷爷!”
      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那陌生男人也听到这称谓,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见王老头跟护小鸡仔的母鸡似的将那女娃护在身后,更是稀罕的啧啧称奇。

      “稀罕呐!堂堂鬼手也有这么慈祥的时候!你去照镜子看看,现在的你哪有全性的样子?”

      这鬼手王听他这么一说,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道:“放什么屁话!你找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老头子的笑话?”

      陌生男人将双手揣进袖口,笑嘻嘻地作了一揖:“嗨,这可不敢当,我过来是想求您帮我办件事儿。”

      “哼!”
      王老头将自家孙女挡在身后,语气分外不善:“既是找帮手,那就别寻错了人,堵我徒弟算什么本事!”

      陌生男人瞧着像是没当回事的样子,嘴上却道:“哎哟,消消气消消气,我这不是跟小朋友开个玩笑嘛。”

      他嬉笑着,和王老头说起话来一副熟稔的态度。王老头摆明了怒气未消,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牵起黎小满的手就往外走。

      这时候,黎小满开口了:“爷…先生,还有东西落在胡同里没拿。”

      她隐约觉察到爷爷好像并不想被这个男人知道他们的亲缘关系,遂临时换了个称呼。

      站在一旁的男人‘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又在王老头的怒视里忙不迭地说:“诶,别急,我去拿,我去拿就行。”

      也不知男人使了什么本事,脚下如风,很快便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见状,王老头又是一声冷笑,扯着黎小满就走。男人也不恼,似乎很熟悉这种相处模式了,自顾自地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王老头说些闲话。

      黎小满被牵着往前走,她抬头看了看爷爷,又扭头悄悄看了眼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的红鼻头男人,想了想,什么话也没说。

      就这样相安无事到了家。
      屋内灯点的通亮,洋炉子里的火也烧得正旺,半新的家具陈设被擦抹的干净,作为临时居所还算得上不错。可租借这房子的人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有客人造访,眼下三人齐刷刷站在这屋里,显然空间格外拥挤。

      “走,出去说。”
      王老头终于开口道,摸摸黎小满的头,转身看向男人时又是一张阴鸷面庞,警告似的瞪了男人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像是无奈地耸耸肩,朝黎小满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跟着王老头出了门。

      黎小满乖乖站在原地,目送两个大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提起菜篮子绕到了后面厨房,琢磨着今晚要做哪样菜。

      屋外。

      此时正值初秋天气,瑟瑟西风吹来,越发显得马路上静悄悄的。街上的电灯次第排得老远,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半空里。灯光下偶尔有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咯吱咯吱’地从马路上拉了过去。

      “你这徒弟可不像徒弟。”

      街上,并肩而行的一老一少里,那年轻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说,王老头,这该不会是你孙女吧?之前流传你儿子和你割席断亲,做了别家的上门女婿,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在行当里被起了个‘长鸣野干’的诨名的男人笑着问道,只得来身旁老人一个冷冰冰的打量。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苍老的声线格外冷峻。

      长鸣野干却像是没意识到周围沉重的氛围,依旧笑道:“要真是你孙女,那可得好生庆祝一番,我这就把那几个混蛋叫来!一来贺你鬼手王后继有人,二来也叫他们认认人,今后都是道上混的,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
      王老头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冒出一声:“她不是这条道的人。”

      这算是默认了黎小满是他孙女的事儿,长鸣野干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容在脸上逐渐扩散。

      “哟呵,多新鲜呐。”
      他道:“我瞧那丫头的‘倒转八方’使得挺溜,就是交起手来生疏得很,想来没怎么和人练过。以你的本事,怎会交出这样一个徒弟?”

      王老头又是一阵沉默。像是在斟酌什么,过了好半晌才道:
      “小苑,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我,倒转八方我是当戏法教给丫头的,她只当这是寻常把戏手段,今后也不会踏进异人圈子。”

      顿了顿,他又着重强调道:“这事儿到此为止,明天我就跟你走。”

      “嘿,您这话说的,稀奇!”
      长鸣野干的两条粗眉毛挑得老高,嘴里啧啧称奇:“走?去哪儿?哪儿还有这热闹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倒转八方都交出去了,你还说这丫头不混异人圈儿?”

      王老头没开腔,兀自朝前走着。

      没得到回应,长鸣野干又嘻嘻哈哈地凑了过来:“你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有个能承你手艺的孙女,这是好事啊!难道你还后悔了不成?”

      王耀祖确实后悔了。

      他闷闷不乐地负手走在街上,思绪却飘回了以前。

      年轻时他心高气傲,和家里婆娘一言不合便负气出走,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数年后那股气性才消,回去探亲时才知,孩子他娘早就撒手人寰,留下个已长成的儿子,见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爹,自是冷言冷语,将他娘俩儿这些年的不易统统怪在了王耀祖身上,末了还放下狠话,称自己娘生娘养,不需要爹这种玩意儿,要和王耀祖断绝来往。

      王耀祖在江湖上可是被评价为“手段狠辣,性子孤拐”的怪杰,被自个儿亲儿子这样贴脸嘲讽,当然受不了,直接把这不孝子叮咣四五一通乱揍,甚至用上了倒转八方的能耐,将其打得是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半月才堪堪下地。

      谁知这儿子也继承了他老子的倔脾气,刚能动弹,立马就四处寻人家,推销自己能当上门女婿,称自己有娘没爹,如今亲娘也已去世,自己就是个孤儿,最适合倒插门不过。

      此番言论一出,又激得王耀祖勃然大怒,冲过去当街将这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哀嚎连连,简直惨不忍睹。

      经此一役,儿子算是被老子给打服了,见到王耀祖会怯怯憋出一声‘爹’,那神情简直像是在直面洪水猛兽。
      王耀祖嘴上不说,心里却清楚,这父子关系算是到头了。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悔恨,种种情绪复杂交错,最后竟又如当年那般,一声不吭地走了。

      可到底年纪大了,意气不比当年,心里总是牵挂这唯一的儿子,隔三差五便悄悄潜回附近打探,躲在一旁看他入了赘,生了个女儿。

      那婴儿刚满月时,王耀祖趁屋里没人的空隙进去瞧了瞧,又白又小的一团,跟个猫崽儿似的,见了生人不哭也不闹,光睁着一双葡萄般的眼珠静静地望着人,任凭王耀祖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半点他们王家的影子。

      他盯着襁褓中的孙女出了神,眼前又浮现当年儿子刚出生时的场景,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竟有些不敢再面对这孩子,丢下一堆金银物什,又匆匆走了。

      再后来,就是黎小满十岁的时候了。听说黎家生了个神童,读书很是厉害,凡经手的书籍无不倒背如流,连镇上最有名望的先生也夸这女娃前途无量,若是搁旧时候,是能中状元光宗耀祖的。

      得知这说法的王耀祖别提心情有多复杂了。
      他犹豫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过去瞧了一瞧。谁知就一个照面,他见那孩子生得可爱,根骨尚佳,便顺嘴提了句想将手艺传给她,对面那便宜儿子的脸色登时唰地惨白下来,百般哀求他别祸害自家闺女,就差跪地上磕头了。

      到这为止,事情发展尚在情理之中。
      王耀祖是晓得儿子对自己有诸多怨气的,心底里也觉得对这儿子确有亏欠,所以即便儿子将他视作拍花子一样来防范,他也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

      但当儿媳妇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形势又不一样了。

      先前王耀祖偷偷去看儿子时,是见识过这儿媳妇的泼辣劲的。

      有吹毛求疵的客人来铺上找茬儿的,她直接放开了嗓子和对方吵,什么俚语方言都用上,十个会说的人都抵不过她一张嘴。
      有小偷想偷她银钱的,她便抄起杀猪刀直朝着那人脖子上砍,吓得对方屁滚尿流逃命去了。
      就是碰上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她也是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再不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很会拿捏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而这次,这个从丈夫那儿知道了王耀祖过往事迹的市井女人,自然对这公爹没什么好脸色。在听闻王耀祖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向他这等人拜师学艺,更是怒从心头起,一时间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王耀祖可受不了被人指着鼻子这样一通骂。他成名已久,那‘鬼手’的名号,在江湖上是带着三分阴森、七分忌惮传开的,当即便拍桌而起,欲要动手。最后还是被儿子死命拦了下来,砸了些家具泄愤了事。

      但经儿媳妇一激,王耀祖那驴脾气又上了头,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授艺竟被他记在了心里。

      既然这婆娘嫌他出身不好,招式不行,他便偏要教给她闺女!到时任其在外头闯出名堂了,看她还会不会如嫌他一般嫌弃自个儿的亲女儿!

      当时的王耀祖正在气头上,全凭感情做事。他儿子遭过两回毒打,也晓得这爹的脾气,惹急了只怕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只能有苦难言,憋屈地将女儿交到了这个爷爷手里。

      然后,王耀祖就开始后悔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望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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