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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天地不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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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江明曜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问。
他这时轰然一惊,想反问,我爱她吗?
心里的声音回答,如果你不爱她,你早就应该察觉到她的嫌疑了。
江明曜想,也许我靠近她,正是因为我想知道,她藏着什么秘密。
那声音不依不饶,既然如此,你的失眠是怎么回事,你偷偷递交的离职申请又是怎么回事?
江明曜节节败退,他眼睁睁看见那声音化为黑妹的样子,再一点点变成越来越大的黑影,黑影中,走出来一袭雪白长裙的谢冰仪,她像一阵烟飞过来,抚摸江明曜的脸,声音却未变,还是那样骇人,拷问:你难道没有因为她,动摇过你内心的正义吗?
你敢说,你清清白白吗?
彻夜未眠的双眼干涩无比,江明曜用力眨了眨眼睛,缓解了眼球的疼痛。天空中明月高悬,海浪依旧,摇摆的芦苇荡似鬼影重重——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个比现在更惊心动魄的案件现场,可唯有这个与他自己息息相关的地方,让他深深感觉到命运的报应,无论是她还是他,今晚都要终结在这里了。
他在踩塌的芦苇根上发现了零落的血迹,循着谢冰仪的脚印,走进废弃的工厂。
缅甸的船夫正要启动船只,砰一声枪响落在他手边,船边的钢板被打出一个子弹孔,棕色皮肤的人惊叫一声,回过头,借着月色看见坑坑洼洼的峭壁上站着一个穿警服的人,强光手电对准他的脑袋,刚才那一枪,实属留情了。
这下他也顾不得面色煞白,已经意识模糊的谢冰仪,扑通一声从船上跳了下去,水遁逃走了。
船停靠在岸边,并没有开走,那实在是艘破船,凌晨的海浪打得船身摇摇晃晃,江明曜一上船,谢冰仪已经靠在船边呕出胆汁。
江明曜拿出通讯器:“A组已收到,我已找到案件嫌疑人谢冰仪,坐标GPS已同步发射,嫌疑人身受重伤,请求支援。”
小船上橙黄的吊灯忽明忽暗,谢冰仪吐完,眼前终于清明了一些。她这时低下头,才看见自己身上也被血浸透了,刚才和谢逸谦的搏斗,并不能算是她的全胜。
江明曜沉默着靠近,想要简单为她包扎伤口,谢冰仪却抬手制止了:“我已经无可回头了。”
江明曜:“我知道。”
谢冰仪:“我宁可死也不上审判席。”
江明曜:“很遗憾,这个由不得你。”
谢冰仪眼中似乎有泪光:“帮我擦一下脸上的汗吧,疼死了。”
江明曜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柔软的手帕,擦拭着谢冰仪脸上疼出的冷汗,调整沙哑的嗓音:“你不必害怕,诚实交代,我会尽量帮助你的。”
谢冰仪:“江明曜,如果我们身份对调,也许刚才我会放你走。”
江明曜苦笑:“你的落脚点在哪里,暹罗,日本?以你现在的伤势,大概途中就会死。”
谢冰仪也放松地点点头:“你说的也对,我们之间不存在这样的对调,我不会成为你,你也不会成为我,你可以帮助到很多人,而在我身边的人,只会一个接一个变得不幸。”
江明曜见她疼得满头大汗,掏出来一包烟,谢冰仪欣然接过,点燃:“你倒是第一次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谢冰仪:“报道上比我用词更夸张。”
江明曜:“他们会说那些话,是因为他们不如你了解我。”
尼古丁缓解了极速升高的心跳,让谢冰仪稍微舒适了一点,她吐完烟雾,轻声喃喃:“哈……结果还是搞砸了,钱没了,官没了,你也要没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东西,一直以来,我都害怕如果我让自己彻底进入你的生活,你会不会对我失去好奇?我害怕失去你,但现在,我找到可以永远留住你的办法了。”
江明曜还没有反应过来,谢冰仪从白色的裙下掏出她别在腿上的手枪,对准江明曜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江明曜吃了一发子弹,往后倒去,他还来不及看自己的伤势,便见谢冰仪已经调转枪口,对准自己。
“不要!”
人在紧要关头,总能爆发意想不到的潜力,连自己的身体本能都可以违背,江明曜一时间屏蔽了伤口撕裂的疼痛,扑倒在谢冰仪身上,致使她的枪口微微偏移,子弹没有正中头颅,而是从下巴擦了过去。
由于后坐力太大,谢冰仪的头撞在了船面,一时间昏厥过去。江明曜这时才感觉身上的伤口已经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扯裂开,出血量剧增,疼痛不已,他低头看了看大概位置,并不是要害。
比起他,谢冰仪身上的伤势恐怕更加危险,子弹虽然没有要了她的命,但她裙下藏着的伤势是未知的,就她的出血量和难以动弹的肢体来看,她才是更加危在旦夕的那个。
晨光微熹,海面上起了青色的大雾,江明曜把警服脱下来,裹住已经开始发冷的谢冰仪。蓝色的日光一点点镀进破船,远方渔轮的汽笛声终于被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取代。
江明曜看着摇晃的天花板,思绪逐渐飘远,很多很多年以前,谢天荣夜间离奇死亡的阴谋论传的满天飞,他跟着师父做过排查工作,尽可能确保不是谋杀。那时候他负责的是查阅监控录像,其中正包括由办事处抄送过来的,谢冰仪的“不在场证明”。
坦白说,那真是刻意到极点的录像,从福利社的管理人员那里得知,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从来不会给女性安排夜班值守。然而那天原本值守夜班的工作人员突发食物中毒被送往医院,又偏偏那么恰好,谢冰仪出现在附近,帮忙顶替了夜班。
她坐在监控摄像头下,全程没有和任何人沟通过,也没有接过电话,只是非常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摄像头。
那双漆黑的美丽双眼里,写满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当她坐在监控下,仿佛跨越时空与警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在医院里遭受谋杀,那时那刻的她,在想着什么呢?
那一刻,江明曜心中有一面鼓在轰隆作响,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急速升高的心率是所为何,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他被一种由优雅外壳包装着的,残忍的内核吸引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那伪装下的内核来的。
救护人员蜂拥而入,气氛过于紧张,以至于没有人去追究一个署长拥抱着嫌疑人这样暧昧的场面。
他们被双双抬上救护车,随行的警员吓得要死,以为谢冰仪和江明曜是同归于尽了。然而上了救护车才发现,江明曜除了失血过多面色惨白以外,还能意识清醒地和人沟通。
医生也表示没有大碍,手术取出子弹包扎好就可以。
警员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还好她准头不怎么样,不然署长你就死定啦。”
江明曜扯了扯嘴角,这时他们的警车穿过隧道,他透过变黑的车窗,猛然想起他抱着黑妹的尸体去找谢冰仪时,人群中,她干脆利落的一枪直接打走了难度极高的大奖——她是枪法不准,还是枪法太准了?
………
………
“近日,检察机关破获一起团伙贪腐案件。经初步查明,该团伙主谋为叶派及其手下势力,其中包括前任颉岛议长谢冰仪,营建署署长石列军等人,存在长期利用职务便利,在市政工程、土地审批等领域实施不正当交易,直接或间接导致企业破产,从中获利。并涉嫌谋杀,暴力胁迫等恶劣罪行。涉案金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目前24名涉案人员已悉数落网,等候最终的审判。”
“值得注意的是,叶派的腐败生物链已经全线崩溃,主谋叶振义已经认罪伏法,而参与锦绣山案的主谋之一谢冰仪则在重伤抢救回来以后,被专家鉴定患有严重精神问题,无法做出有效口供。但她并不会因此逃过制裁,相反,她将被限制人身自由,可能终身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直到她可以做出具有法律效应的认罪陈述那天——这起横跨十年的豪门罪案,已经成为立法署的标志性参考,在这里提醒所有观众,切勿利欲熏心,犯下害人害己的罪行。”
扫荡行动进行的如火如荼,自然无人关注到舟曹区内部的人员变动。江明曜的辞职报告已经第二次被打下来,上级看他去意已决,最终同意他完成交接工作后卸下警徽。
舟曹警局内部可谓哭成一片,江明曜能力超群,工作负责,对他们这些小警员更是温柔体贴,他走了,上哪找那么好的领导去。
“老大,为什么一定要走啊?”散伙饭上,警员们都百思不得其解,露出极为孩子气的一面,拼命撒娇。
程梅隔着火锅缭绕的雾气,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江明曜,没来由的,她觉得江明曜卸下了伪装——这个人脸上升起微醺的醉意,嘴角呈习惯性的微扬,他的五官这么多年来从未易位,发肥,还是和十年前毕业照上清俊的少年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眼睛,那双她隔着雾气找到的眼睛里,始终没有一丝笑意。
他主动向上级交代了和谢冰仪的私情,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叶派案件的相关联,但两人这么多年来看似淡如水实则深似海的地下关系很难不引起警戒和怀疑,说来也可怜,两个恋爱了十年的人,平日竟然连短信都不互通,只通过电话联系。情书,信物,更是没有。
也许江明曜只是太累了,伪装不下去了。
程梅想,他这个人,身上也藏着不少的秘密,数十年的相处,同事们对他出身怎样的家庭,家人如何,童年如何,一概不知。他也许只是终于超负荷了,无法再接受任何的罪恶打击向他。
比起那个在精神病院里的女人,他似乎才是那个生活支离破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