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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成人.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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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逸谦躺在按摩浴缸里,星空色的浴球融化成蓝色的深渊,他最后一次泡温泉是小学三年级,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房间里能有一个载体可以享受恒温的热水。
底部,一只只按摩小爪紧贴着肌肉,谢逸谦看着浴缸不断上飘的水蒸气:他已经正式搬回了谢家,只不过像谢家的幽灵,彭莺莺都躲着他走。
他听说谢天荣有把谢冰仪送去国外镀金的打算,选了一所声望很高的艺术大学,但去那里看了一圈,发现全都是艺术浪子,怕女儿只身在外被诱惑搞大肚子,也怕将来回国传统的高官子弟会另眼相看她,暂时搁置。
彭莺莺和谢冰仪对出国这件事态度强烈,她们俩一致认为这是谢天荣支走她们母女俩,培养谢逸谦的手段。只是,碍于体面,他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有明说这个昭然若揭的事实。
谢逸谦觉得,自己是谢天荣的亲生儿子,谢天荣理应加倍补偿自己,根本不明白彭莺莺和谢冰仪怎么有脸如此霸道。不过转念一想,人性如此,若他同处那个位置,也会对现在的自己十万警惕。
连他都觉得,彭莺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连带着谢冰仪,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谢逸谦有一天夜里,听见谢天荣的房间传来激烈的争吵,他确实是喜欢晚上瞎逛,绝不是有意想碰上什么秘密发生的现场。
片刻沉默后,谢逸谦听见房间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怒骂声,他没想到发出声音的人是谢冰仪,谢冰仪说:“还给你!你还想要什么?都还给你!”然后他听见谢天荣发出一声气闷的怒喝,像是在阻止谢冰仪做什么。
他正想继续听下去,黑暗中慢慢浮现一张女人的脸,谢逸谦险些吓得跌坐在地,彭莺莺的脸因为长期酗酒和药物关系变得又白又浮肿,曾经灵动的双眼变成两道麻木的细缝,她居高临下盯着谢逸谦,见他识相地抽身离去,便沉默着打开了谢天荣的房门。
谢逸谦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和结局。但自出国留学事件发生后,她们俩都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
诚然,谢天荣将来培养谢逸谦上位后,谢逸谦是绝对会打击报复继母继妹的,但他现在还是个学生,没有什么威慑力,这就把她们俩吓成这样么?谢逸谦不免觉得好笑。
可能,这就是她们意识到,自己华美富贵的人生即将失控的预兆吧。
但他完全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完美之家”背后的腌臜。谢冰仪性情大变,连表面的淡定优雅都维持不住的根本原因,是一周前,她的十八岁成人礼生日。
谢天荣带她出海办游轮派对,这是谢天荣的主意:彭莺莺晕船,谢冰仪则对海毫无兴趣。因此,比起谢冰仪成人礼的名头,这场宴会更像是谢天荣的个人秀。
船上没有一个谢冰仪的朋友和同学,反倒全是谢天荣的朋友和他们的家眷。最令谢冰仪不可思议的是,颜县长夫妇竟然也来了。
游轮二层是用餐的包厢,大圆桌上摆满公海上现抓现杀的海鲜,细长的鳗鱼头架在被切成八段的身体前,肉块在烤炉上滋滋作响,而它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自己被分食。
颜县长夫妇突然闯进来,颜夫人把头发剪短了,颜色也不染,任其斑白。而颜县长则把颜建润出事期间长出的白发全部剃光,变成了光头。
谢冰仪只觉得血液瞬间倒流,浑身冷的不行。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会见到这两个人,压力陡升。
“哎,颜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谢天荣夹着雪茄,非常热络地和颜县长握手,仿佛他们从来没有疏远过。
更诡异的是,同桌还坐着颜县长的死对头叶振义,他竟也一派和气,主动上前拍了拍颜县长的肩膀。
两人落座,谢冰仪头都不敢抬,她直勾勾盯着碗里奶白的鱼汤,一口都咽不下去。
他们为什么要来?他们来干什么!
老实说,上船前,谢冰仪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天真,怀揣着对十八岁成人美好的幻想,而现在,她学到了成人的第一课。
那就是成人的世界没有输赢,只有利益。
纵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只是因为利益,三方势力便又捆绑在一起,在一张桌上言笑晏晏。
好恶心,好恶心,谢冰仪的胃一阵绞痛。
这整桌谈话,就像是有预先演练好的剧本似的,时机一到,叶振义便状若不经意地抛出自己孩子的教育问题。
砰,球扔了出去。
谢天荣接住球,也聊起了配自己培养谢逸谦的心得和感悟。
啪,球慢慢飞向最终的目的地。
二人异口同声问颜氏夫妇,你的儿子怎么样?
果然,退出竞争舞台的颜县长,打算用自己的最后一点作用,换取儿子的减刑。他将用锦绣山开发计划的企划书,交换一样东西——谢冰仪的口供。
“这个东西,其实说难也不难,根本只是陈述一下事实,让警方能够相信,建润是有改造可能的。但是我们走访了几家,他们态度都很恶劣,思来想去,婷婷和建润毕竟算朋友一场,总不会忍心,眼睁睁看着他的人生毁于一旦的。”颜县长先使出怀柔策略。
“这些日子里,我也为建润抄了很多本佛经,他是有错,却没有恶心。我这个母亲,想到他此时此刻正在冰冷的监狱里,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不能丢下我的儿子一个人快意余生。”颜夫人边说边落泪,旁边叶振义的妻子也适时递上纸巾,这满桌的大人们,眼神都飘向满脸惨白的谢冰仪。
她彻底被眼前这出戏震惊了,她不得不承认,她误以为自己可以操控全局的想法很天真,很可笑,因为成人世界永远比她想象的更无耻。
你们不是他的父母吗,难道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事吗?他不用在牢里待一辈子已经够好了,你们还想他只要几年后就出来,太贪心了吧。
谢冰仪的背开始僵直,她感到浑身疼痛,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仓促,嘴无意识地发出声音。
“我不要。”
谢冰仪说。
“我不要,那是他应得的。”
颜县长脸上和善的笑僵住了。
谢冰仪说完后,感觉无法呼吸的症状稍有缓和。
“行了。”谢天荣略有不耐,他不喜欢谢冰仪那副颇有主见的样子,孰轻孰重都看不明白,他本来以为这个女儿会聪明一点。
颜夫人心中对谢冰仪早有怨气,她再也按耐不住,直言道:“你告诉我,建润怎么得罪你了,起初就是你找人霸凌他,他只是反抗而已,说到底,是你把他害进去的,你应得什么你?!”
“谢老弟,你真该好好管教管教这个女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狠毒的姑娘。”
谢天荣不做声,他看着谢冰仪,他不了解谢冰仪,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但却很清楚的知道,她是那种害怕被别人否定的人。
所以她总是那么在乎体面,她总是希望自己被所有人喜欢,看好。
说来也好笑,这份了解与血缘无关,只是基于他自己的人生经验,仿佛剖析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很想要锦绣山的企划书,所以,就让这头母老虎咬她一咬好了。
“哎哟,颜大姐,何必动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要欺负小孩嘛。”此时开腔的竟是叶振义,他笑眯眯地撑着下巴,一副儒派书生的无害模样。“你看看,你吓到人家了。”
“颜兄,我看你还是先带夫人去冷静一下,我来和她说吧。”谢天荣待门关上后,冷冷对谢冰仪道:“你怎么回事,不要找麻烦。”
谢冰仪此时眼眶已经红透了,她颤抖着说:“我不会原谅他们。”
谢天荣摇了摇头:“你原不原谅不重要,我要你把口供录了。”
谢冰仪:“用来给他做减刑材料?不可能。”
谢天荣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你给我的回报!你以为那些社会底层人的女儿能像你一样锦衣玉食,对父母耍脾气吗?!你以为一般人有游轮坐吗?!你惹出这一摊子麻烦,就要想办法解决,而不是耍小孩子脾气!”
谢冰仪:“不是我非要做你的女儿,是你非要做我的爸,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不要投胎做你的小孩。”
谢天荣头一次被谢冰仪忤逆,怒极反笑:“好,好,我不记得我有养育你这么不知感恩的小孩,我这些年的良苦用心,我为你铺垫的一切,全都白干了,到头来你为爸爸做那么一点无关紧要的牺牲都不愿意!”
谢天荣竟抬手要打,叶振义此时又凉凉道:“够了,不要对小孩动手。我看她已经累的不行了,让她回去休息吧。”
谢冰仪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她浑身痛得不行,脑子里一团浆糊,她有点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连自己为什么在游轮上都不大记得了。总之赶快上床,在冰凉的被褥里窝起来,躲起来。
明天就会好起来的,谢冰仪捏住发冷的手臂,等到明天就好了,身体就不会再痛了。
第二天,谢冰仪睁开眼睛,谢天荣已经乘坐快艇离开了。游轮上唯一一个可以庇护她的监护人不见了,连同服务生,厨师长,全都下了游轮,冲到柜台,电话线也剪短了。
一觉醒来,她面前的只有颜氏夫妇,和用来监督公证材料的警员。
原来如此,原来她选了不,他就把选择全都夺走了。
谢冰仪麻木地写着字,她脑中忽然浮现出江明曜所说的,他一夜之间醒来,发现唯一的家人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群亲热的陌生人,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根本没得选。
在真相面前,她们不得不篡改自己的感受。
不然,这个世界就会被痛苦填满到无法进行下去。
游轮旁边还停了一艘快艇。快艇上,叶振义戴着墨镜,白衬衣大喇喇敞开,他一改书生气,穿着花里胡哨的短裤坐着。见谢冰仪慢慢走出来,他举起手中的威士忌,微笑着说:“你又一次做了正确的选择,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