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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零陵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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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做工精致,图案精美,针脚细密,散发着一股清冽的幽香。小七拈在手中仔细端详,忽然凑近鼻尖深深一嗅,脸色蓦地变了,“原来如此。”
殷长歌犹自狐疑。
小七蕴出一抹苦笑,眼底掠过幽凉神色,忽而眸光一沉,动手拆了那只香囊。
殷长歌一惊,来不及阻止,他已将香囊内里之物悉数倒出,暗红色的香末簌簌落入掌心,在晨光下泛出奇异的赤金色。山风一吹,香粉四散,甜香弥漫,正是殷长歌此前所嗅异香。
小七声音微哑,指尖轻颤,“这是我娘亲手调的宁神香,她说我离家在外,夜寐难安,佩戴香囊能睡得安稳一些。可她并未告诉我,这香里掺入了‘千里追魂’。”
殷长歌从未听过此物,却从他神色中察觉异常。
小七手指收紧,将空瘪的香囊攥入掌心,“千里追魂生于北海绝壁,香气幽微难辨,常人难以察觉。但若以秘法驯养的‘嗅蜂’追踪,纵隔百里之遥,也能寻香而至,如跗骨之蛆。”
殷长歌一哑,竟不知说些什么。
小七低了语气,伤切般道:“我娘是怕我这一走,便再不回头了。”
殷长歌给说得心中酸软,良久才又开口,“他们还会再来。”
“我知道。”小七目光一凝,恢复了冷静,行至溪畔,扬手将香料连同香囊狠狠抛入湍流。
暗红的香末遇水即溶,顷刻稀释消散,再转身时,他已重新挂起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是眼底冰冷并未化尽,“好了,这下总该彻底清静了。”
殷长歌将他的神色收入目中,心口愈发滞闷。
小七浑然不觉他的心思,仰头辨了辨方向,指向东北,“绕过前面山头,有条古道可通零陵。到了那里,无论北上衡州还是转道东去,皆有更多选择,而且人多之处,那些家伙也不好明目张胆对我动手。”
殷长歌敛了情绪,略一沉吟,颔首应了。
二人不再耽搁,稍作整顿便重新上路。经此一役,两个少年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默契。小七依旧言笑不绝,却不再探问殷长歌的底细;殷长歌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在小七说起江湖典故与势力纠缠时,才会凝神细听。
山径崎岖,林木幽深。
小七对道路果然熟稔,引着殷长歌在看似无路的密林间折转穿行,避开可能设卡的主道。他身形灵巧,在山石林木间纵跃如猿,丝毫看不出肋下带伤。殷长歌紧随其后,暗暗惊叹他的轻功底子竟比自己还要扎实。
晌午时分,二人翻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下盆地中,一座城池轮廓隐约可见,城墙蜿蜒,数条河道如玉带穿城而过。
小七眺望山脚,指向其中一处城郭,“那便便是零陵了,潇湘二水在此交汇,水陆码头极为繁盛。我们从南门进城,那里商旅混杂,盘查最松。”
殷长歌终是按捺不住,问出心中久悬的疑惑,“你怎会对这里如此了解?”
小七嘻嘻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与我同行不算亏吧?”
瞧出他的避而不答,殷长歌也不深问。二人加快脚步,沿下山小径疾行,越近城池,路上行人越多,各色面孔汇成股股人流,向城门渐次涌去。
正如小七所言,南门外喧嚣如沸,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守城兵卒漫不经心地检查路引货物,殷长歌和小七混在人群中,低声交谈。
“入城后先寻一处落脚,再打探消息。零陵城内三教九流汇集,酒楼茶馆是最易听闻风声,尤其是‘听潮阁’,耳目众多,消息极为灵通。不过——”小七话语微顿,神情转肃,“那里亦是是非之地,务必多加小心。”
说话间已盘查至二人,守卒瞥了眼他们朴素的衣着,又扫过殷长歌怀中的行囊,“从何处来?入城作甚?”
小七抢先一步点头哈腰,操着一口娴熟的西南官话,“军爷,小的们从全州来,投奔零陵的亲戚,顺道贩些山货。”
殷长歌不免意外,小七分明是北地人,不知何时将西南方言学得如此纯熟,若不细听,还真分辨不出。守卒果然未起疑,打量几眼,又看向殷长歌,他连忙垂眸敛目,做出木讷少言的模样。
许是见二人年纪不大,不似歹类,守卒也未多问,挥了挥手道:“进去吧。”
“多谢军爷。”小七忙拽着殷长歌随人流挤入城门。
一入城内,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长街宽阔,店铺林立,绸庄、药铺、酒楼、茶肆、客栈……招牌幌子琳琅满目。街道上马车辚辚,轿辇穿梭,挑担的贩夫沿街叫卖,酒馆传来划拳声,与码头的号子交织成一片。
殷长歌久居深山,虽历邕、桂二州,但零陵的繁华尤胜从前,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背后包裹严实的辟水剑。
小七入城后简直如鱼得水,拉着殷长歌穿街过巷,熟练地避开热闹的主街,专走僻静的背街小巷,七拐八绕后,二人停在一家客栈前。
客栈门面不大,匾额上书“悦来”二字,漆色已旧,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入门后可见一方小院,栽着几丛翠竹,环境清幽宜人。
小七当先步入其中,“我初至零陵时便住在此处,掌柜与我相熟,为人厚道,口风也紧,住在这里,反比那些大客栈安全。”
客栈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者,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见小七进来目现轻诧,旋即笑道:“小七爷?不年不节的,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向后掠去。
小七收入目中,淡淡一摆手,“不必看了,今日只我一人,这位是我朋友。”
他略一侧身,将殷长歌让至身前。
掌柜淡淡掠过,目光在殷长歌面上稍作停留,并不多问,只道:“后院恰有两间上房,让伙计引你们先去,热水饭菜稍后送入房中。”
小七熟稔地道谢,领着殷长歌径自向后院去。
客栈房间极为整洁,推开后窗可见一角小小的天井,窗边植了一株老桂,时已入秋,花开正盛,甜香馥郁。
二人稍作安顿,盥洗更衣。殷长歌左臂箭伤已愈大半,只是动作间仍有些牵拉感。他想起小七肋下的伤,托掌柜购了一瓶伤药,亲自送入小七房中。
小七的房间就在隔壁,殷长歌抬手欲推,却发觉房门从内闩上了,他略感诧异,屈指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
“谁?”门内立刻传出小七的声音,竟然有些紧绷。
“是我。”殷长歌回道。
然而房门并未打开,静了一瞬才响起小七的声音,掺着些许慌乱,“阿离大哥?有事吗?”
殷长歌疑惑更甚,却仍平静道:“给你送伤药。”
“稍等。”小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随后是一阵窸窣轻响。
片刻后,门闩抽开,小七探出半个身子。他发丝微乱,眼神躲闪,似乎刻意避开殷长歌的视线,“方才在更衣。”
殷长歌掠一打量,见他确实换了一件心衣,未作多想,将药瓶递过去,“新购的金疮药,药性温和一些。”
小七飞快地接过,指尖触到殷长歌的手心时微微一缩,“多谢。”
殷长歌凝视他的脸色,“肋下伤势如何,可需我帮你看看?”
“不必!”小七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察觉失态,微微抿唇缓了声音,“已经上过药,不碍事。”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异常尴尬,小七略显局促,“阿离大哥,你还有别的事吗?”
殷长歌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根上停了片刻,“不是要去听潮阁?”
小七似是才想起来,眼神游移了一下,“对,你稍等,我收拾一下便出发。”
听潮阁建在潇水之畔,三层木楼飞檐翘角,气势不凡。未至近前,已闻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来,间杂酒客谈笑,胡姬娇笑。楼前车马络绎不绝,进出之人衣着光鲜者居多,亦有携刀佩剑的江湖客。
小七与殷长歌方踏入楼中,便有伙计迎来,小七随手抛出一小块碎银,“二楼临窗雅座,一壶碧螺春,四样细点。”
“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伙计得了银钱愈发殷切,眉开眼笑地引二人登上楼梯。
二楼视野开阔,遥遥可见潇水浩荡,帆影点点,远山如黛。座中已有不少客人,或独酌,或对饮,或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殷长歌与小七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伙计很快送上茶点。
小七斟了茶,悠闲地倚阑品饮。
“……听说没有?‘断魂刀’前日在岳州栽了,”邻座一声议论传来,殷长歌下意识地侧身倾听,“据说还是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里,三招都没走过。”
一旁的人附和道:“何止是他!‘湘西五虎’上月在沅陵被人挑了寨子,出手的也是个年轻人,戴着一只银面具,身法如鬼似魅……”
殷长歌握杯的手一颤,却见小七同样神色一紧。
先开口的那人又道:“……可不是,也不知这人是何来历,行事做派倒与昔年朝月圣教的大祭司姬沧有几分相似。近来道上传言姬沧的传人现身江湖,莫非——”
“嘘!慎言!”旁座同伴连忙制止了他。
话题就此岔开,转至其他江湖轶事,殷长歌未及细思,另一桌谈话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韩相车驾已过潭州,不日将抵涪州。此次武林大会,看来朝廷铁了心要重整江湖秩序。”
“重整秩序是假,收编势力才是真吧?”同座一茶客不以为然,轻嗤道,“北边虎视眈眈,朝廷岂容江湖自成隐患?”
另一人却冷笑起来,“收编二字谈何容易,八大门派,四大世家,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更别说还有北齐、西域暗中窥伺。依我看,这次涪州大会,弄不好就是一场鸿门宴。”
殷长歌将这些议论尽数听入耳中,心思又沉几分。
忽然,小七用脚尖轻轻碰了碰他。
殷长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楼梯口又上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锦衣公子,二十出头年级,面容英俊,眉眼间自带骄矜之气,身后随着四名劲装护卫,显然是个公子哥。
他一上楼便四下扫视,目光掠过殷长歌和小七时微微一顿,尤其在殷长歌面上停了一瞬。
殷长歌低问小七,“你认识?”
小七摇摇头,茸眉轻蹙,“但看服饰佩玉,像是衡州‘锦绣庄’林家的人。林家乃湖广大族,名列四大武林世家之首,亦商亦武。此人应是林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子,林书凝。”
殷长歌不免一惊。
小七看了半晌,眼底疑色更深,“奇怪,林书凝为何跑来零陵?方才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
殷长歌悌意顿起,不由自主地按上剑柄,看来他的麻烦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