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长歌》檐铃十三声

4、断念崖

　　蚀月的光芒透过破旧的油布棚顶，在干草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昭烬几乎一夜未眠，耳边反复回响着那诡异的窸窣声和甜腥气味，以及青梧执事冰冷地宣布试炼规则的声音。断念崖，引焰石，独自攀爬，不得协作……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天刚蒙蒙亮，棚户区便骚动起来。人们陆续走出窝棚，脸上带着紧张、焦虑或是决绝。昭烬将最后一点干净的溪水喂给顾萤，自己也喝了几口，勉强压下强烈的饥饿感。他把那枚灰色的身份牌用草绳系紧，挂在脖子上，塞进衣襟里。柴刀别在腰后，虽然知道试炼可能用不上，但带着它，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萤萤，”他蹲下身，平视着妹妹的眼睛，“待会儿哥哥要去爬一座很高的山崖，你乖乖留在这里，等阿祢哥哥来陪你，好不好？”他已经和那个叫阿祢的瘦小少年说好，请他帮忙照看顾萤一天。

　　顾萤的大眼睛里立刻涌上担忧，小手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光粒急促闪烁。

　　“别怕，”昭烬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哥哥一定会成功的。拿到那个石头，我们就能进城，以后就有吃的，有暖和的地方住了。”他摸了摸妹妹枯黄的头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这个窝棚，除非哥哥或者阿祢哥哥回来。”

　　顾萤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松开手，指尖的光粒微弱地稳定下来，表示她明白了。

　　昭烬最后抱了抱妹妹，毅然转身，汇入了走向镇东断念崖的人流。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顾萤小小的身影站在窝棚口，用力朝他挥手，那枚挂在胸前的铜铃在晨光中反射出一点微光。

　　断念崖位于檐下镇东侧，是辉光城所在巨峰延伸出的一道支脉尽头。远远望去，一道灰黑色的巨大岩壁如同被巨斧劈开，近乎垂直地耸立着，高不可测，崖壁上方云雾缭绕，看不到顶。崖壁表面光秃粗糙，布满了风化的裂纹和少许顽强的枯藤。靠近崖底，已经聚集了上百人，黑压压的一片，低声议论着，气氛凝重。

　　青梧执事和几名净光院人员早已等在那里，身边还立着一面半人高的石鼓。辰时一到，青梧执事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人群，拿起鼓槌，重重敲在石鼓上。

　　“咚——！”

　　沉闷的鼓声在山谷间回荡，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初焰试炼，正式开始！”青梧执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日落鼓响为限！开始吧！”

　　话音一落，早已按捺不住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崖壁。身手敏捷的立刻寻找落脚点，像猿猴一样向上攀爬；力气大的则依靠蛮力，手脚并用；也有谨慎的，先在崖底观察路线，不急于一时。

　　昭烬没有急着冲上去。他体力本就不好，必须保存实力。他仔细观察着崖壁，寻找相对容易攀爬的路线。崖壁并非完全光滑，有许多天然的裂缝和凸起的岩石可以作为抓手和落脚点。

　　他选了一条看起来裂缝较多、但相对偏僻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攀爬。

　　最初的十几丈还算顺利。岩石粗糙，摩擦力大，只要小心选择落脚点，并不算太难。昭烬全神贯注，手指紧紧扣住岩缝，脚尖稳稳踩在凸起上，一点点向上挪动。

　　然而，随着高度逐渐增加，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首先是风。崖壁上的风远比下面猛烈得多，而且毫无规律，时而从侧面吹来，几乎要将他掀翻，时而又诡异地消失，让人措手不及。昭烬必须分出更多精力来对抗风力，保持平衡。

　　接着，是那股所谓的“干扰心神”的力量。起初只是觉得有些心烦意乱，难以集中精神。但爬过三十丈左右后，昭烬开始听到一些声音。有时是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模糊的呼唤，像是顾萤在哭喊“哥哥”；有时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望川村那个血腥的夜晚，父母惨死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有时又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心脏，让他对脚下的万丈深渊产生强烈的眩晕，几乎要松手坠落。

　　“是幻觉……都是假的……”昭烬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这就是“断念”二字的含义——必须斩断杂念，克服心魔，才能继续向上。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岩石上，集中在每一次呼吸和移动上，不去听，不去想。

　　攀爬变得极其缓慢而艰难。体力在快速消耗，手指被粗糙的岩石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饥饿感一阵阵袭来，让他头晕眼花。更要命的是，那股干扰的力量越来越强，幻觉也越发逼真。他甚至一度看到父亲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上方，向他伸出手……

　　“啊！”昭烬低吼一声，闭上眼睛，猛地摇头，再睁开时，幻觉消失了，只有冰冷的岩石。

　　他停下来，挂在一处稍微宽敞的岩架上喘息。向下望去，下面的人已经变得很小，有些人已经放弃了，瘫坐在崖底，也有人失手坠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向上看，云雾依旧遮挡着视线，不知还有多高。

　　必须坚持下去！为了萤萤！

　　休息片刻，他继续向上。越往上，岩石越发湿滑，生长着一些滑腻的青苔。而那股干扰心神的力量，似乎开始针对每个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对昭烬而言，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妹妹。于是，幻觉开始变成顾萤遇到各种危险的场景，从高处跌落，被净蚀者追赶……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气息紊乱。

　　就在他艰难地越过一处突出的鹰嘴岩时，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和石块滚落的声音。昭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从他侧上方不远的地方失足滑落，正是那个之前提醒过他的瘦小少年阿祢！

　　阿祢似乎是为了躲避什么，慌乱中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

　　眼看就要摔下悬崖，昭烬几乎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阿祢的手腕！

　　“咔嚓！”一声轻响，昭烬抓住的那块小岩石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瞬间碎裂！两人同时向下滑落！

　　危急关头，昭烬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一道狭窄的岩缝，五指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他的手臂撕裂！阿祢悬在半空，脸色惨白，吓得说不出话来。

　　“抓紧我！”昭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抓住岩缝的手指开始麻木。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啧啧，真是兄弟情深啊，顾昭烬。”

　　昭烬抬头，看到刘景轩正悠闲地站在上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俯视着他们，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跟班，显然他们结伴而行，违反了“不得协作”的规定。

　　“不过，这试炼可是说了，不得协作。”刘景轩慢悠悠地说，“你们这样，算是违规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们告诉下面的执事大人？”

　　昭烬心中怒火升腾，却无法反驳，也无法松手。

　　刘景轩走近几步，蹲下身，看着昭烬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压低声音，脸上笑容变得阴冷：“小子，告诉我，凌风到底为什么引荐你？你身上有什么秘密？说出来，也许本少爷心情好，还能拉你们一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昭烬咬牙道。

　　“不知道？”刘景轩眼神一寒，猛地抬起脚，狠狠踩在昭烬抠着岩缝的手指上！

　　“呃！”钻心的疼痛传来，昭烬闷哼一声，手指几乎要松开。

　　“说不说？”刘景轩用力碾着。

　　剧烈的疼痛和屈辱让昭烬浑身发抖，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悬在半空的阿祢吓得闭上了眼睛。

　　“骨头还挺硬。”刘景轩冷笑一声，收回脚，对身边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把他们弄下去，看着碍眼。”

　　那两人脸上露出狞笑，走上前，似乎要将昭烬的手掰开。

　　绝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昭烬胸中爆发！他不能死在这里！萤萤还在等着他！

　　就在那两人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流再次从他心口炸开！这一次，比上次在老槐林更加汹涌、更加炽烈！疼痛和危机仿佛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滚开！”昭烬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抓住岩缝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向上一提！

　　“轰！”

　　一股无形却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踩在他手上的刘景轩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脸上的戏谑瞬间变成了惊骇！那两个跟班更是被气浪掀翻，狼狈地撞在后面的岩石上！

　　而昭烬，借着这股爆发出的力量，手臂仿佛涌入了无穷的力气，他低吼一声，竟然单臂将悬空的阿祢猛地提了上来，同时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了岩壁！

　　阿祢惊魂未定地趴在岩架上，大口喘气。刘景轩和他那两个跟班则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昭烬，尤其是昭烬那只刚刚爆发出惊人力量、此刻似乎还隐隐泛着红晕的手。

　　昭烬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心焰的力量还能这样运用。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冷冷地扫了刘景轩一眼，那眼神中蕴含的冰冷杀意让养尊处优的刘大少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昭烬不再理会他们，拉起还在发抖的阿祢，低声道：“还能走吗？”

　　阿祢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两人不再停留，选择另一条路，继续向上攀爬。经过刚才的爆发，昭烬感觉自己对心焰的掌控似乎熟练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能在关键时刻调动起来。而那股干扰心神的力量，似乎也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和心焰的爆发，而暂时减弱了一些。

　　接下来的路程依旧艰难，但昭烬的心志却更加坚定。他摒弃所有杂念，眼中只有上方的崖顶。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体力即将耗尽，眼前阵阵发黑时，他的手终于摸到了崖顶的边缘！他用力一撑，翻滚了上去，瘫倒在坚实的地面上，大口呼吸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

　　崖顶面积不大，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岩石地。中央矗立着几根天然的石柱，每根石柱顶端，都摆放着一块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石头。那些石头呈现出一种暗红色，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流光转动，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感。

　　这就是引焰石！

　　此刻崖顶上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十几个人，包括那个魁梧的壮汉和年轻的和尚，他们似乎也是刚到不久，正在调息。刘景轩和他的跟班也很快爬了上来，看到昭烬和阿祢，脸色阴沉，但碍于崖顶上还有其他人，没有再过来挑衅。

　　昭烬挣扎着爬起来，走向最近的一根石柱。越是靠近引焰石，他越是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微弱的心焰似乎变得活跃了一些，与石头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共鸣。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块暗红色的石头。

　　石头入手温热，仿佛有生命般。就在他接触石头的刹那，石头表面的流光似乎明亮了一丝，但依旧黯淡。

　　昭烬松了口气，将引焰石小心地揣进怀里。他看向阿祢，阿祢也成功拿到了一块引焰石，正朝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就在这时，昭烬的目光被崖顶边缘的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小片挂在枯枝上的、深蓝色的布料碎片，颜色和刘景轩身上衣服的颜色很像。而在布料碎片旁边的岩石上，似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被重物拖拽过的划痕，一直延伸到悬崖边。

　　昭烬心中一动，想起昨晚窝棚外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和净蚀者的气味。难道……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但就在下方不远的一处狭窄平台上，他似乎瞥见了一抹迅速消失的、与岩石颜色迥异的暗紫色影子，以及一丝极其淡薄的、令人不安的腥甜气息。

　　昭烬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这檐下镇乃至净光院，远非他想象的净土。黑暗的触角，似乎早已悄然深入。

　　日落时分，沉重的鼓声再次从崖底传来。

　　昭烬和阿祢随着其他成功者，沿着崖顶另一侧设置好的、相对安全的索道滑降而下。崖底，青梧执事清点着人数和引焰石。最终，上百名参加试炼者，只有不到三十人成功返回，不少人身上带伤，神情疲惫中带着一丝兴奋。

　　刘景轩那伙人也成功返回，交上引焰石时，刘景轩还得意地瞥了昭烬一眼。

　　青梧执事检查了昭烬和阿祢的引焰石，当他的手指拂过昭烬那块石头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通过者，明日辰时，于此地集合，入辉光城。”青梧执事宣布道，目光扫过通过者，在昭烬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恭喜你们，踏出了第一步。但记住，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昭烬握紧了怀中的引焰石，感受着那微弱的温热。他回头望向高耸入云的辉光城，那璀璨的光芒依旧，但他知道，光芒之下，必有阴影。而他，必须带着妹妹，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走下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告诉顾萤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