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长歌》檐铃十三声

2、进城

　　夜色如墨，蚀月悬空。

　　顾昭烬紧握着妹妹顾萤的手，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身后的望川村早已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噩梦。

　　顾萤走得很吃力。她年纪小，又受了惊吓，步子迈得又小又慢。昭烬不时停下来，将她背在背上走一段。女孩伏在哥哥尚显单薄的脊背上，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尖淡金色的光粒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受惊的萤火虫。

　　“萤萤，怕吗？”昭烬侧过头，轻声问。

　　顾萤摇摇头，发丝蹭过他的脖颈，有点痒。她不会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指尖的光粒稍微稳定了些。

　　昭烬心里发酸。他也不过十六岁，突然之间家破人亡，还要带着年幼的妹妹亡命天涯。前路茫茫，他甚至连净光院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概在东边。

　　“没事，”他像是在对妹妹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只要往东走，总能找到的。”

　　第一夜，他们在一处山崖下的凹洞里过夜。昭烬捡来干柴，却不敢生火，怕火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将最后一块杂面饼子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顾萤。

　　“吃吧，吃了才有力气走路。”

　　顾萤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吃得很慢，不时抬头看看哥哥，将饼子往他嘴边递。昭烬摇摇头，把自己那块小的三两口吞下肚。饼子很硬，刮得喉咙生疼，但他面不改色。

　　夜里山风很大，吹得洞外的枯草呜呜作响，像是野鬼夜哭。顾萤缩在哥哥怀里，身子微微发抖。昭烬将她搂紧，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他不敢睡死，耳朵竖着，警惕地捕捉着洞外的任何声响。

　　后半夜，远处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还有某种说不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昭烬握紧了身边的柴刀，心提到了嗓子眼。幸运的是，那些声音最终渐行渐远。

　　天快亮时，蚀月的光芒黯淡下去，天际泛起鱼肚白。昭烬叫醒迷迷糊糊的顾萤，继续赶路。

　　白天的山林并没有显得更安全。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天空，投下扭曲的影子。沿途他们看到了一些被遗弃的村舍，残垣断壁上留着触目惊心的爪痕，干涸的褐色血迹随处可见。

　　有一次，他们差点撞上一小群游荡的净蚀者。那些怪物形态各异，有的还保留着人形，有的则完全扭曲成了不可名状的姿态，唯一相同的是它们身上散发的浊气和死寂。昭烬及时拉着顾萤躲进一个废弃的地窖，屏息凝神，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

　　“它们……好像比林子里的那个弱很多。”昭烬压低声音对顾萤说。他注意到这些净蚀者行动迟缓，身上的浊气也淡薄许多。

　　顾萤点点头，指尖凝出一粒稍大的光点，指向东方，光点急促地闪烁了几下。

　　昭烬明白她的意思：东边，有更多、更强大的存在。

　　他们的干粮很快见底了。昭烬尝试着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动物，挖些可食用的根茎，但收获甚少。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靠野果和溪水果腹。顾萤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但她从不哭闹，只是默默跟着哥哥。

　　这天傍晚，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走，希望能找到水源。突然，顾萤猛地拉住昭烬的衣袖，指尖光粒狂闪，指向河床前方的一个拐弯处。

　　昭烬立刻警觉，将妹妹护在身后，柴刀横在胸前。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活人气息？

　　他示意顾萤待在原地，自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向拐角处摸去。

　　绕过巨大的岩石，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河床的乱石滩上，躺着三四具净蚀者的残骸，正在缓缓化为黑灰。一个穿着深蓝色劲装、外面罩着件破损黑色羽织的身影倚靠在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那人看起来二十出头，脸色苍白如纸，左边肩膀到胸口有一道可怕的撕裂伤，鲜血浸透了衣衫，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刀，刀身狭长，泛着淡淡的青色光晕。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人羽织的背后，绣着一个精致的图案——一团被清风环绕的火焰纹章。

　　净光院！

　　昭烬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正想上前，那人却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尽管身受重伤，那股气势却让昭烬瞬间僵在原地。

　　“谁？”青年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手中的长刀微微抬起，刀锋对准了昭烬，那青色的光晕似乎更亮了些。

　　“别、别动手！”昭烬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们是从望川村逃出来的，村里遭了净蚀者……我们想去净光院！”

　　青年审视着他，目光扫过他手中普通的柴刀，又落在他因为长途跋涉而破烂不堪的衣衫上，最后，越过昭烬的肩膀，看到了从岩石后怯怯探出半个脑袋的顾萤。当他的目光触及顾萤下意识抓住昭烬衣角、指尖那淡金色的光粒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望川村……”青年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眉头紧锁，“西边那个小村子？你们怎么逃出来的？”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一个半大少年，带着一个更小的女孩，能从净蚀者手下逃脱，听起来确实像是天方夜谭。

　　昭烬知道隐瞒无用，便简略地将老槐林的遭遇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莫名觉醒心焰的细节，只说是侥幸用火把吓退了怪物。

　　青年听完，沉默了片刻，紧握长刀的手稍稍放松了些。“我是净光院巡夜人，凌风。”他报上名号，又咳嗽了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你们运气不错，也能走到这里。”

　　“你伤得很重！”昭烬看到他不断流血的伤口，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解下自己的包袱，想找点能包扎的东西。顾萤也鼓起勇气跑过来，看着凌风可怕的伤口，小脸发白，但她指尖的光粒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伤口附近，带着一种温和的、想要安抚的气息。

　　凌风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顾萤指尖的光粒，又看向昭烬：“这小丫头……”

　　“她是我妹妹，顾萤。”昭烬一边撕开自己一件旧衣的干净里衬，试图给凌风止血，一边解释道，“她不会说话，但……她好像有点不一样。”

　　凌风没有深究，而是因失血过多而有些眩晕地晃了晃。昭烬赶紧扶住他。

　　“没用的……”凌风喘着气，“普通的布止不住这伤……浊气已经侵入体内了……得用净光院的特效药，或者……至少需要纯净的心焰之力暂时压制……”

　　纯净的心焰之力？昭烬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那天在林子里爆发出的火焰……

　　凌风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某种特质，断断续续地说：“往东……再走三天……能看到一座很高的山，山顶有光……那就是辉光城……拿着这个……”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与羽织背后相似的清风火焰纹，“拿着这个……去找一个叫……陆晚霞的明辉……就说……凌风……引荐……”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气息更加微弱。

　　昭烬看着凌风苍白的脸和不断流血的伤口，又看了看身边满眼担忧的妹妹，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不能见死不救！这个人可能是他们找到净光院、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那天在老槐林里的感觉。恐惧、愤怒、还有想要保护妹妹的强烈愿望……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变得灼热……

　　凌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惊讶地看向昭烬。

　　昭烬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悬在凌风伤口上方。他集中全部精神，想象着那股温暖、纯净的力量。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徒劳的紧张。但渐渐地，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从他掌心渗出。

　　很淡，很微弱，远不如那天爆发时的炽烈。但这股暖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纯净感，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当这微弱的暖意触碰到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和萦绕的淡淡黑气时，奇迹发生了。那原本顽固地阻止血液凝固的黑色浊气，像是遇到了克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竟然开始缓缓消散！伤口的流血速度，明显减缓了！

　　凌风闷哼一声，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死死盯着昭烬那只普通却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手，又猛地看向昭烬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你……”凌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竟然……天生就能引导如此纯净的心焰？！未经任何训练，就能驱散浊气？！”

　　昭烬收回手，感觉一阵虚脱，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不太明白凌风的话，只是急切地问：“这样……有用吗？”

　　凌风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伤口处浊气被压制、疼痛减轻的变化，眼神复杂地看着昭烬，缓缓点头：“暂时……死不了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顾昭烬。”

　　“顾昭烬……”凌风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记住，到了辉光城，除了陆明辉，不要轻易向任何人显露你这手驱散浊气的能力。在你通过试炼、正式成为引焰者之前，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昭烬心中一凛，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昭烬那微弱却关键的心焰帮助下，凌风的伤势暂时稳定下来。休息了一晚后，他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够勉强行走。有这位真正的净光院巡夜人引路，接下来的三天路程变得顺利了许多。

　　凌风熟悉路径，能避开危险的区域，偶尔遇到零星的弱小净蚀者，他即使带伤，也能凭借精湛的刀法和那柄泛着青光的长刀迅速解决。昭烬跟在他身边，默默观察学习着战斗的技巧，照顾着妹妹。

　　第三天黄昏，当他们翻过一道高耸的山梁时，凌风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看那里。”

　　昭烬和顾萤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在遥远的天际，一座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山峰之巅，并非漆黑的岩石，而是一座笼罩在柔和而明亮的金色光芒之中的巨大城郭！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温暖而坚定，如同黑暗海洋中的灯塔，又像是沉沉夜幕中永不坠落的星辰。光芒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如同倒扣的巨碗，将整座山峰和山顶的城池笼罩其中。光幕之上，隐约可见流云般的符文缓缓流转。

　　那就是辉光城！净光院的总部！

　　与山下世界的死寂、黑暗和绝望截然不同，那座城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到了？”昭烬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这一路的艰辛、恐惧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顾萤也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指尖的光粒欢快地跳跃着，指向那座光辉之城。

　　凌风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但随即又被凝重取代：“到了，但也只是开始。看到山脚下那片聚集地了吗？”

　　昭烬顺着望去，果然看到辉光城所在的山峰脚下，蔓延开一大片灯火通明的区域，像是依附于光辉之城的庞大阴影。

　　“那里是‘檐下镇’，”凌风解释道，“所有想要进入辉光城、参加净光院试炼的人，都必须先在那里等待和接受初步筛选。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记住我的话，保持警惕，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显露你的特殊之处。”

　　带着凌风的木牌和叮嘱，顾昭烬牵着妹妹顾萤，踏入了檐下镇。

　　镇子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也更嘈杂、更混乱。简陋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街道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像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逃难者，有眼神桀骜、带着兵器的江湖客，有神色惶恐的普通百姓，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奇装异服、不像善类的人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汗臭、食物的味道、劣质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净蚀者的淡淡腥臭。

　　叫卖声、争吵声、哭喊声、呵斥声不绝于耳。维持秩序的是些穿着与凌风类似、但羽织纹章略有不同、颜色也更浅的净光院低级人员，他们表情冷漠，对周围的混乱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昭烬紧紧拉着顾萤的手，小心地避开人流。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不怀好意。尤其是当有人注意到顾萤指尖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偶尔闪烁的光粒时。

　　他们按照凌风的指示，来到镇子中心一处相对安静的建筑前。这里像是净光院设在镇上的一个办事处，门口有守卫。

　　昭烬出示了凌风的木牌，说明来意。守卫检查了木牌，打量了他们几眼，尤其是多看了几眼安静的顾萤，然后示意他们进去等待。

　　办事厅里已经有一些人在等候，看样子也是来参加试炼的。昭烬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将顾萤护在里侧。他注意到对面坐着一个少年，年纪与他相仿，穿着一身料子不错的蓝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把装饰华丽的短剑，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那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目光在昭烬破旧的衣衫和顾萤身上扫过，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屑。

　　另一个方向，则坐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壮汉，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浑身肌肉虬结，像一座铁塔。他脚边放着一对沉重的短戟。

　　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闭着眼睛默默念经的年轻和尚，一个脸上带着温和笑容、但眼神却时不时闪过一丝精明的商人模样中年男子。

　　形形色色的人，怀揣着各自的目的，聚集于此，等待着进入那座光辉之城的资格。

　　昭烬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里，他和妹妹就像是误入狼群的小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冷的铜铃，又握紧了妹妹的手。

　　顾萤似乎感受到了哥哥的不安，悄悄将小手塞进他的掌心，指尖的光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在说：“别怕，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淡青色羽织、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从内厅走出，目光扫过等候的众人，声音平淡无波：“持有引荐信物的人，跟我来。其他人，继续等候通知。”

　　昭烬深吸一口气，拉起顾萤，握紧那块代表着希望和未知的木牌，走向那扇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门。

　　辉光城就在眼前，但那璀璨的光芒之下，阴影似乎也同样浓重。试炼还未开始，但竞争与危险的气息，已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