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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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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与新生
2045年,春。
监狱图书室的窗户朝东,早晨的阳光会先照进来,在地板上铺出一块金色的光斑。
老陈,也就是陈铭。
现在狱友们都叫他老陈,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叫陈铭。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基础编程教程》。他的手指悬在书页上方,指腹的厚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些茧子曾经是因为扛水桶磨出来的,现在则是因为整理图书、维修桌椅。
五年了。
无期徒刑意味着没有尽头的日子,但监狱有自己的时间刻度:起床铃、放风时间、劳动安排、熄灯。日子被切割成整齐的方块,像他当年码水桶一样,一个一个垒起来。
窗外传来施工的声音。监狱东侧在建新一个戒毒康复中心,说是要引进最新的神经修复技术。老陈听说,那套技术挺贵的,一个疗程要十几万。
“老陈,这本还了。”
一个年轻犯人把书放在桌上,是《电工基础》。这小伙子二十三岁,因为贩毒进来的,判了十年。刚来时浑身戾气,现在在图书室帮忙,慢慢磨平了棱角,平日里话不多,干活也仔细。
“看完了?”老陈问。
“嗯。”小伙子顿了顿,“里面讲电路原理的部分,看不懂。”
“哪里不懂?”
“就这个......”小伙子翻开书,指着一处电路图。
老陈凑过去看了会儿,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起来:“你看,电流从这里进来,经过电阻......”
阳光移过来,照在两张脸上。一张年轻,带着迷茫;一张沧桑,眼神平静。
讲完,小伙子挠挠头:“老陈,不是说你以前是干程序员的吗?怎么还懂电工啊!”
“嗯,学过一些。”
“那怎么......”小伙子没说完,但意思到了不太好,又止住了话头。
老陈合上书:“走错路了。”
“哦。”小伙子不再问,拿着书走了。
图书室又安静下来。
老陈看向窗外,工地上的塔吊正在转动,像一只巨大的手臂,缓慢而坚定地建造着什么。
他想起上周赵队长来看他时说的话:“那二十三个人里,有七个已经成功戒断了。用的是新方法,痛苦少很多。”
七个。
那就是......还有十六个。
老陈低下头,继续看书。阳光照在书页上,那些代码和公式闪着微光,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那个他曾经属于、后来逃离、现在偶尔会在梦里回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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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7年,夏。
市图书馆三楼,禁毒主题阅览区。
李楠把最后一本新书上架,擦了擦额头的汗。她今年三十四岁了,从宣传科调来图书馆工作已经六年了。那次“毒水事件”后,她申请调离了环保局,不想再每天看着那台饮水机发呆。
阅览区里人不多。
几个中学生围在展板前,看上面的案例介绍。展板中央是林静警官的照片,旁边写着:“缉毒英雄林静(1987-2030)”。
一个女孩指着照片问:“老师,这个警察是怎么牺牲的?”
带队的老师是个年轻人,显然对这段历史不太熟悉:“这个......我查一下。”
李楠走过去:“她是在追捕毒贩时牺牲的。那个毒贩制贩的新型毒品,就是后来害了很多人的DP-7。”
学生们安静下来,认真听着。
“她牺牲后十年。”李楠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她的女婿因为家庭悲剧,用同样的毒品报复社会,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她指着展板另一侧,那里贴着“2040-2041年送水工投毒案”的简介,还有《公共场所禁毒保护法》的立法历程。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李楠问。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举手:“告诉我们毒品害人害己?”
“还有呢?”
另一个女孩小声说:“告诉我们......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痛苦传递下去。”
李楠点点头:“对。但还有一点,告诉我们法律需要不断完善,社会需要记住教训。”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七年过去了,这座城市变化很大。新修的禁毒主题公园就在两个街区外,每天都有家长带孩子去,指着那些雕塑和展板讲故事。
她想起七年前自己在法庭外对着镜头哭的样子,想起丈夫在戒毒中心颤抖的手,想起那张八百元一次的治疗缴费单。
他和丈夫都是事业编制,她没有上瘾,保住了工作,丈夫却被劝退了。现在丈夫已经戒断三年了,找了份小区物业的工作,每天修修水管、换换灯泡。
他们没要孩子,不敢要,怕遗传什么,也怕自己给不了孩子完整的爱。但他们在资助一个山区女孩上学,每月寄五百块钱,女孩会写信来,说考试成绩,说学校里的趣事。信的最后总是写:“谢谢叔叔阿姨,我会好好读书。”
李楠觉得,这样也挺好。
有些伤口不会完全愈合,但会在上面长出新的东西。
比如责任。
比如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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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9年,秋。
西山公墓,林静的墓前。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蹲在地上,仔细擦拭着那颗红色的五角星。他的动作很轻,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务。
“擦干净了吗?”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马上就好。”男孩头也不回,“奶奶,这颗星星为什么是红色的?”
“因为血是红的。”女人说,“英雄的血。”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擦完了,站起来,把墓碑前那束已经干枯的花拿开,换上一束新鲜的粉色洋牡丹。
女人走上前摸了摸墓碑,眼里满是怀念。她是林静当年的战友,退休后每年都来。今年她带了孙子来,想让他知道一些事。
快下山时,他们遇到一个老人。老人拄着拐杖,也抱着一束粉色洋牡丹,走得很慢,在每座墓前都会停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
“您找谁的墓?”女人问。
老人抬起头,是王建国。
他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找一个老朋友的亲人。”他说,“他来不了,我替他来看看亲人。”
“你朋友?”
“在监狱。”王建国说,“不过他们也快团聚了。听说他得了病,晚期,要是能保外就医,说不定还能看看。”
女人愣了一下,点点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能沉默着带着孙子继续下山。
王建国站在原地,看着满山的墓碑。
秋风扫过,落叶纷飞,像无数金色的蝴蝶。
他想起了送水站卷闸门拉下的声音,想起了老陈爬楼时的背影,想起了那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帽子。
五年了,他再也没见过老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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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冬。
监狱医院,单人间。
老陈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
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把整个世界都染白了。监狱围墙上的铁丝网挂着冰凌,在灰白色的天空下闪着冷光。
门开了,赵队长走进来。
他也老了,头发花白,但身板依然挺直。
“手续办好了。”赵队长说,“保外就医,明天早上走。”
老陈点点头:“谢谢你。”
“想去哪儿?”
老陈想了想:“回老房子看看,然后......去西山。”
赵队长没说话,他在床边坐下,两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雪。
“那二十三个人,最后一个也戒断了。”赵队长突然说,“上周的事。”
老陈闭上眼睛,许久,才问:“多久了?”
“十年。”赵队长说,“整整十年了。”
十年,又一个十年......
能在闭眼前听见这个消息,真好......
“法律改了。”赵队长继续说,“《公共场所禁毒保护法》去年通过了。二手毒烟现在最高可以判十年,还有民事赔偿。”
“挺好。”
“还有受害者救助基金,政府拨款加上社会捐赠,现在有四千万了。专门帮助那些因为毒品受害的家庭。”
老陈睁开眼睛。
雪光映在他的瞳孔里,亮得惊人。
“赵队长。”他说,“我能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你说。”
“等我死了,把我和林薇、念念的骨灰合在一起。不要墓碑,不要名字,就撒在西山南坡那棵老松树下。那儿阳光好。”
赵队长喉咙动了动:“好。”
“还有......”老陈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这个,帮我寄出去吧!地址在上面。”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旧了,边缘都磨毛了。
上面没有收件人,只有一个坐标,经度纬度,精确到秒。
“这是哪儿?”赵队长问。
“我和林薇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老陈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温柔,“国外的一个小山坡,能看到整座城市。我们说过,老了要在那儿盖个小房子。”
他顿了顿:“现在去不了了,但我想让这封信去。”
赵队长接过信,很轻,里面应该只有一张纸。
“写的什么?”他忍不住问。
老陈看向窗外,雪还在下。
“写的对不起。”他说,“写给所有我伤害过的人。也写给......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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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1年,春。
西山南坡,老松树下。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一棵树,和树下新翻的泥土。
赵队长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骨灰盒。
盒子里装着三个人的骨灰:林薇的,念念的,还有老陈的。他三天前走的,很平静,像是在睡梦中去了另一个地方。
按照遗愿,骨灰要合在一起,撒在这棵树下。
但赵队长犹豫了。
他想起老陈最后那封信,那封他按照坐标寄出去的信。他按照坐标去搜过图片,那里的风景确实很美。他托人照了照片发回来,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一块石头,他在上面居然看见了一行字,很小:“陈铭林薇2028年春”
应该是他们年轻时刻的。
那时候他们还相信未来,相信爱情,相信所有美好的东西。
赵队长最终没有撒掉骨灰。
他找来一个陶罐,把骨灰装进去,埋在老松树下。
没有立碑,只放了一块小小的鹅卵石,石头上用刀刻了一个字:“家”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无数人在低语。
下山时,他遇到一个年轻女孩。女孩背着画板,正在写生。
“叔叔。”女孩问,“您知道这附近哪里风景最好吗?”
赵队长指了指南坡:“那儿。有棵老松树,能看到整座陵园。”
“谢谢。”女孩朝南坡走去。
赵队长继续下山,走到半山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女孩已经架好了画板,坐在老松树下。
她的画笔在纸上飞舞,画那棵树,画树下的阳光,画天上的云朵。
画里没有坟墓,没有悲伤,只有一棵树安静地站着,站在春天里。
赵队长转过身,继续下山。
他的手机响了,是局里打来的:“赵队,新一批禁毒宣传材料到了,您要不要来看看?”
“好,马上来。”他加快脚步。
山脚下,城市在阳光下苏醒,车流如织,人潮涌动。新的一天开始了,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和未来的每一天也一样。
只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但他们的故事没有结束。
故事变成了法律条文,变成了公园雕塑,变成了课堂上老师讲的案例,变成了父母对孩子说的“远离毒品”。
变成了一个年轻画家笔下的树,和树下的光。
赵队长坐进车里,最后看了一眼西山。
那座山沉默着,埋葬了太多故事。
有些故事以悲剧开始,以悲剧结束;有些故事以悲剧开始,却以警醒和改变结束。
而所有的故事,最终都会变成滋养未来的土壤。
就像那棵老松树,它的根深深扎进泥土,扎进那些欢笑与泪水中,扎进那些爱与恨里。
然后它长出新的枝叶,在每一个春天,投下新的荫凉。
车启动了,驶向城市深处。后视镜里,西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宇之间。
但赵队长知道,它就在那里。
永远在那里。
埋葬过去,守望未来。
而生活在继续。
带着所有的伤痕与新生,所有的记忆与希望,所有的回旋镖与橄榄枝。
继续向前。
直到下一个春天。
直到所有的伤口都开出花来。
直到仇恨的余烬里,终于长出新的森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