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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琥珀、烟雾与判决
      拘留所的夜晚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这里的黑暗更浓稠,像是掺了太多墨汁的水,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空气里有消毒水、汗水和某种铁锈混合的味道,吸进肺里凉飕飕的。走廊尽头那盏灯永远亮着,昏黄的光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整齐的条纹,像牢笼的影子。
      老陈......
      不,现在该叫他206号。
      他靠墙坐在硬板床上,发着呆。
      这间号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因为打架进来的年轻混混,脸上还挂着彩,此刻已经睡着了,鼾声粗重;另一个是五十来岁的瘦削男人,偷电动车进来的,正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一本皱巴巴的杂志。
      “喂,206。”瘦削男人忽然开口,眼睛没离开杂志,“你犯的什么事?”
      老陈没回答。
      他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块水渍,那渍迹形状很奇怪,像一只蜷缩的鸟。
      “看你也不像小偷小摸的。”男人自顾自地说,“更不像打架的。你这样子......”他抬眼打量了一下老陈,“倒像个老师,或者会计。”
      “送水的。”老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送水的?”男人挑了挑眉,“送水的能犯什么事?交通肇事?”
      老陈摇了摇头,他不想说话,但长夜漫漫,沉默有时候比交谈更难熬。
      “我猜猜。”男人合上杂志,“经济纠纷?不对,你没那精明的面相。家庭矛盾?也不像......”他顿了顿,“该不会是......那事儿吧?”
      老陈抬眼看他:“哪事儿?”
      “就这两天新闻里说的那个......投毒案。”男人压低声音,“说有个送水工往政府机关的水里下毒,害了好多人。不会是你吧?”
      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年轻混混的鼾声都停了片刻。
      老陈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只是又转过头,看墙上那只“鸟”。
      “我的天......”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你?”
      “嗯。”
      号子里又持续了一阵的沉默。
      男人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离老陈远了些。
      但很快,他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陈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为了什么?
      呵!
      ---------------------------------------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黑......
      念念第四次抽搐结束后,已经是凌晨三点。
      小小的身体瘫软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林薇趴在床边,脸埋在被单里,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没发出声音,她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
      陈铭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攥着刚拿到的化验单和病危通知书。
      纸张被汗水浸得发软,上面那些医学术语像诅咒一样排成一排:神经发育异常、不可逆损伤、预后极差......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读过书,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每一个词他都知道意思。
      可是那些字组成的词语,他一个都不想理解,不想知道它们的意思......
      他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坐在冰冷的楼梯上。口袋里那张支票硌着大腿,那是张征夫助理送来的“人道慰问金”,五千块。
      下午陪同来的警察还说:“陈先生,收下吧,好歹是个补偿。”
      补偿?
      陈铭将手上的单据放在一边,掏出支票,借着安全通道昏暗的灯光看着。
      数字写得很工整,大写小写都有,盖章齐全。
      五千元整!
      他把支票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小方块,然后用力握紧,被纸张边缘的硬角割得掌心生疼也不放手。
      楼下传来婴儿的啼哭,应该是有新生儿出生了。
      那哭声很响亮,充满了生命力,和他的念念出生时那种猫叫似的、细弱的哭声完全不同。
      陈铭想起念念出生那天......
      那是四月,阳光特别好。
      产房外的走廊里坐满了等待的家属,空气里有消毒水和鲜花混合的味道。
      护士抱着一个小包裹出来,喊:“林薇家属!”
      他冲过去,手都在抖。
      “女孩,六斤二两。”护士笑着说,把襁褓递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么小,那么软,像一团云。念念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小嘴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
      他当时觉得整个心都被融化了。
      林薇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她伸手碰了碰念念的脸,指尖冰凉:“陈铭。”她轻声说,“你看,她的鼻子好像你,以后一定又挺又翘。”
      他低头仔细看,还真是,那鼻梁的弧度,和他一模一样。
      “嘴巴像你。”他笑着说,“眼睛也像你。”
      “她眼睛还没睁开呢,你怎么知道就像我了?”
      “肯定像你。”他固执地说,“你的眼睛好看。”
      林薇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她真小。”她说,“小得像只小猫。”
      “会长大的。”他承诺,“很快就能跑能跳,能叫爸爸妈妈了。”那时候他的真相信,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念念只是比别的孩子瘦小一点,弱一点,没关系,他们会用双倍的爱把她养大。
      可惜世间万物总是不以人的意志来发展......
      --------------------------------------
      “我女儿第一次笑,是在三个月大的时候。”老陈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瘦削男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天我在家办公,我老婆在客厅给念念喂奶。念念是我给女儿取的名字,意思是思念,思念没能看见她出生的外婆。那天阳光真好......从阳台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是亮的。我听见我老婆突然‘呀’了一声,然后就喊我:‘陈铭!快来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重新经历那个瞬间:“我跑过去,看见念念躺在我老婆怀里,咧着嘴笑。不是那种无意识的嘴角抽动,是真的笑,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挤出两个小酒窝,和我老婆笑起来可像了,她笑起来也有个酒窝。我老婆当时抱着她又哭又笑的说:‘你看,她会笑!她知道的!’”
      瘦削男人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杂志也停止了翻动。
      “那时候我以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陈继续说,“念念会笑了,说明她能感受到快乐。能感受到快乐,说明她的感知能力是正常的。”
      “后来呢?”男人轻声问。
      “后来......”老陈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囚服的布料,“后来她开始呕吐,喂奶就吐,吐到脱水。去医院查,查不出原因。医生说可能是胃食管反流,开了药,但是没用。六个月大时,她第一次抽搐,很短,只有几秒钟,可我们还是发现了。七个月的时候,第二次发作。八个月的时候就被确诊了......”每一个时间节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像刻在骨头上的年轮。
      “确诊了什么?”
      “医生说,是孕期接触神经毒性物质导致的。不可逆,没法治,只能尽量控制症状。”老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们问是什么物质。医生说,可能是毒品,或者某些工业化学品。我和我老婆想了很久,排除了各种可能,才想到了张征夫。”
      “张征夫?”
      “我老婆怀孕时的同事,坐她对门办公室。他吸毒,在办公室里抽。烟味会飘过来,我老婆闻了恶心,去跟他说过几次,但没用,他还是抽。我老婆以为是香烟,就买了个空气净化器放在办公室,可念念还是中了毒。”
      瘦削男人沉默了,他联想起这两天的新闻,大概猜到了后面的故事发展。
      “我们报警了,警察也查了,证据确凿。但最后的结果是:行政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呵!”老陈说到这里,第一次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警察说,法律对这种情况没有明确规定。二手烟的危害都很难量化,何况吸毒本身只是违法,却不是犯罪,无法证明他是‘故意’伤害。他还主动提出‘补偿’五千块,我女儿的命就值五千块,他们把这个叫‘人道主义’。”
      号子里只有呼吸声。
      “你女儿知道吗?”男人忽然问。
      “什么?”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病吗?”
      老陈摇了摇头:“她太小了,连爸爸妈妈都叫不清楚,只知道疼。每次发作,她都疼得浑身发抖,小手死死抓住我的手指,指甲掐进我肉里。她看着我,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在问:‘爸爸,为什么这么疼?’”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该怎么回答她啊!我只能抱着她,一遍遍地说‘念念不怕,爸爸在’。可后来......我们连声音都不敢出了。因为医生说,她的听觉系统也出了问题,疼痛时听觉刺激会加重神经异常放电,导致发病更加严重。”
      他低下头,脸埋在阴影里:“你看,我连安慰她都做不到了。我这个爸爸......真没用啊......”
      拘留所走廊的灯闪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年轻混混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瘦削男人沉默了很久,才问:“那你妻子......我看新闻说她也......她是怎么......”
      “念念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又一次大发作。”老陈打断他,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抢救了三个小时,才缓过来。医生说,下次再发作......可能就缓不过来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那天晚上,我老婆抱着念念,坐在窗边。雨下得很大,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她给念念唱了一夜的儿歌,唱《小星星》,唱《摇篮曲》。我在旁边,给念念擦口水,她的脸太小了,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小,我都不敢用力擦。”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我老婆也不唱了,她转过头看我,眼睛红得吓人,但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说:‘陈铭,念念太疼了。’,我说:‘我知道。’,她又说:‘我不想让她再疼了。’”
      老陈的声音彻底哽住了。
      他张大嘴,想吸气,却像溺水的人一样,发不出声音。
      瘦削男人站起来,走到铁栅栏边,背对着老陈。
      他知道,有些眼泪,不该被人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老陈终于缓过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当时能说什么呢?只会重复着说:‘我们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她当时笑了,那个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等念念离开这里,就不会疼了。’,我当时傻傻的以为她是和我一样不能接受念念不能长大的事实,可没想到......她是不要我了......在和我告别......”
      号子里死一般寂静。
      “我本该能听懂的,我那么了解她......”老陈喃喃道,“可那天我太累了,三天没怎么合眼,让我的脑子也转不动了。等我买完奶粉回来......一切都晚了......”
      他不再说话。
      瘦削男人也没有问。
      有些事情,不需要问。
      后半夜,老陈终于睡着了。
      他梦见念念第一次笑的那个下午,阳光那么好,林薇抱着孩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念念的小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那束光。
      在梦里,他抓住了那束光。
      醒来时,天还没亮。
      他的手还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心跳。
      瘦削男人也醒了,他坐在对面床上,看着老陈。半晌,才轻声说:“我儿子......和你女儿也差不多大。”
      老陈抬眼看他。
      “十岁。”男人说,“偷电动车,是为了给他凑补习班的钱。现在的补习班贵得离谱,但我老婆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苦笑,“现在好了,我进来了,补习班也上不成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
      老陈没说话。
      他的手从胸口移开,放在膝盖上。囚服的布料很粗糙,磨得掌心发痒。
      “你后悔吗?”男人问。
      老陈想了想,摇了摇头:“后悔没用,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等判决。”老陈说,“然后去我该去的地方。”
      男人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下。
      天色渐渐泛白,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换班的时间到了。
      老陈站起来走到铁栅栏边,透过狭窄的窗户,他能看见一小片天空,灰白色的,正在慢慢变亮。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黎明。
      他跪在妻女的尸体旁,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世界重新恢复色彩。
      可他的世界,从那一天起,就永远停在了黑夜。
      而现在,当年扔出去的那枚回旋镖终于飞完了它的轨迹。
      现在他明白了,回旋镖飞回来的那一刻,击中的从来不是目标,而是掷镖的人自己。
      张征夫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窗外的天空彻底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和未来的每一天也一样。
      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见这样的黎明了。
      比如念念......
      比如林薇......
      比如那个曾经相信法律、相信正义、相信阳光总会照进每个角落的程序员陈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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