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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野鸭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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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经过教室窗玻璃的过滤,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斜斜地切进来,在墨绿色的黑板槽、堆满试卷的课桌一角,以及少年们微微汗湿的额发上,铺开一片暖澄澄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旧书页、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洗衣液和阳光的气息。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嗡嗡地响着。
几个男生凑在靠窗那组的空位周围,书包随意丢在地上,校服外套搭在椅背。高个子的体委李浩然,正拿着手机,屏幕冲着大家,眉飞色舞。
“……所以啊,我爸他们那个业余天文协会,这周末准备组织去北郊野鸭湖那边,说是什么‘象限仪座流星雨极大值’,”他手指划拉着屏幕上的星图APP,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光点让旁边的人看得眼晕,“那边光污染小,据说运气好,一晚上能看到好几十颗!咋样,有人去不?我爸开车,能捎俩。”
“得了吧,还野鸭湖,”戴着黑框眼镜、外号“猴子”的侯梓轩撇撇嘴,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上回你说去看什么‘超级月亮’,咱仨在河边喂了半宿蚊子,月亮跟平时有啥区别?我看你就是想忽悠人陪你喂蚊子。”
“这次不一样!流星雨!划过天空,唰——许愿灵!”李浩然不忿,模拟了一个流星下坠的手势,差点碰翻后座的水杯。
“许愿?”旁边一个胖胖的男生,王超,正咬着袋冰牛奶,含糊地插话,“我上次对着生日蛋糕蜡烛许愿数学及格,结果呢?老陈给我画了个大红的‘88’,还跟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那是心里默念的好吗!”
众人一阵低低的笑。李浩然捶了王超肩膀一下:“你那是不诚心!看流星能一样吗?那叫宇宙的浪漫!你想想,亿万光年外的石头,啪,烧成灰,最后一亮,让你给看见了,这不比看烟花带劲?”
“带劲是带劲,就是太远了,”侯梓轩又泼冷水,“冷飕飕的,看一会儿脖子就僵了。而且,我昨晚刷到一个帖子,说最近晚上看星星,感觉有点怪。”
“怪什么?”王超好奇。
“也说不上来,就感觉……好像比平时亮?还是怎么的……”侯梓轩挠挠头,试图组织语言,“哦对,有人说好像看到有星星在慢慢挪位置,虽然很慢很慢。底下评论都说他游戏打多了眼花了。”
李浩然嗤笑:“那是大气扰动吧,或者卫星。星星动位置?除非你活个几万年。老祖宗说的‘星移斗转’,那是地球自己转的错觉。”
一直没怎么说话、低头翻着一本厚厚习题册的刘颖抬起头,轻声细语道:“我昨天看一本杂志,说科学家发现银河系中心有什么……引力波扰动?可能也会影响很远以后的星星运行吧,不过那都是亿万年尺度了。”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说话总带着点书卷气。
“听听,还是学霸懂得多,”李浩然立刻接茬,“不过咱也活不到亿万年以后。哎,说真的,去不去?野鸭湖,我让我妈准备烧烤料!”
话题又绕回了周末计划,几个人开始讨论烧烤吃什么、带什么防蚊液、作业能不能抄完。
就在这时,靠走廊那一排,独自坐着的少年轻轻合上了手里的笔。他刚才似乎一直在写写画画,侧脸对着窗外,阳光给他柔和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边。他长得很好,但不是李浩然那种阳光健气。他眉眼生的细致,皮肤挺白,鼻梁挺直,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安静感——或者说病感。不是指身体或气质,是说他这人,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表达不出来。
窗外的讨论声,断断续续飘进他耳朵里。当“星星”、“流星雨”、“挪位置”这些词跳出来时,他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他讨厌星星。
不是孩子气的那种讨厌,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像一块浸了水的旧绒布,妥帖地、沉默地压在心底某个角落。平时轻易不会翻动,但一旦被触及,那潮湿阴冷的感觉就会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具体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十分清楚。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些断续的画面:姥姥家夏夜粘稠的空气,村尾荒草萋萋的小院,一个老人沉默的侧影,还有……一片冰冷的、发光的、倒映着错误星空的黑色泥滩。最后是醒来后,世界失声的、巨大的寂静。这些碎片之间仿佛有着某种联系,而那联系的中心,隐约指向头顶那片浩瀚的、被无数人赞美的星空。
他觉得那片星空不是看上去那样。它不浪漫,不永恒,甚至……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
它沉默地悬挂在那里,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陷阱,一个藏着无尽秘密的、冰冷的穹顶。人们对着它许愿,歌颂它的美丽,谈论它的奥秘,却丝毫察觉不到其下可能涌动的、令人不安的暗流。
李浩然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论,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他站起身,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引起旁边人的注意。他想去趟洗手间,或者只是出去透透气,避开这些关于星星的话题。
刚拉开椅子,身后传来王超提高的嗓门:“哎,虞景行!周末李浩然组织看流星雨,你去不?学霸一起去,说不定能帮我们认认星座,显得咱有文化!”
虞景行的背影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然后继续朝教室后门走去。他的步伐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只有离得最近、正好抬头看过去的刘颖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走出教室门前,轻轻握了一下拳,又迅速松开。
“啧,又不说话。”王超没在意,吸溜完最后一口牛奶,“不过也是,虞景行好像对这些不感冒。上回地理课放宇宙纪录片,我看他一直在刷题。”
“超子你有没有心?人家那是不说话么?那是不能说话!”猴子痛心疾首。
虞景行有病,不是骂人,是一开学老师就在班会说明了他有失语症。
就是哑巴。
“……哪像你,看星星就想着烧烤。”李浩然也不赞同地看向王超。
“啊……对不起虞哥!”王超为刚嘴瓢而尴尬,回头看人已经走了。
话题很快又转到烧烤该买多少鸡翅上。
教室外的走廊宽敞明亮,远处的操场传来打球奔跑的喧闹。虞景行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这里没什么人。他微微倚着冰凉的瓷砖墙面,目光投向窗外。
天空是那种城市里常见的、被高楼切割成的浅蓝色,澄澈,高远,几缕薄云像被拉散的棉絮。此刻看来,宁静无害。但他知道,当夜色降临,那些光点又会准时浮现。
恐惧,其实更像是一种……临近陌生水域时,对水下阴影的本能警惕。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教室里的喧闹被窗户隔开,变得模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台上划了一下,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星星。
他在心里无声地重复这个词,像触碰一块经年的伤疤。
讨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