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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书? ...

  •   或许是那朝堂的静默与压抑太过沉重,眼前的景象再次流转,这一次,是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落泪的鲜活与喧嚣。
      我跌入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古代街市。声音,色彩,气味,如同爆炸般将我包围。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各地的口音,嘹亮或沙哑:“新炊的胡饼——”“磨剪子咧——戗菜刀——”;孩童举着简陋的玩具追逐笑闹,从我的身体里穿过;铁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富有节奏,火星四溅;旁边的食摊传来面食下油锅的滋啦声和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隔壁药材铺飘来的苦涩味道……
      我像个真正的游魂顺着人流飘动。来到河边,浑浊的河水几乎与岸齐平,上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漕船,客舟,渔筏,首尾相连,帆樯如林。最震撼的是岸边的纤夫,一群古铜色皮肤,筋骨虬结的汉子,几乎赤着上身,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他们身体前倾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喊着号子,那声音不是唱,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重而绵长的嘶吼,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血肉之躯与整条河流的重量角力。“嗬——嘿!嗬——嘿!”每一步,脚下的泥土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我看得喉咙发紧。
      茶馆里,坐满了三教九流。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讲着前朝旧事或侠客传奇。听客们随着情节,时而屏息凝神,时而拍腿叫好,时而摇头唏嘘。他们的脸,被茶水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写满了最直接的悲喜。
      视线又穿透墙壁,进入深宅内院。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梳妆,镜中映出的眼眸,黑白分明。那眼神里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对既定命运的温顺接受,但在某个瞬间,当她拿起一支簪子,指尖摩挲过簪头的纹样时,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流星般划过的不甘,或者是对窗外某个更广阔世界一瞬即逝的向往。那光芒太微弱,却真实存在。
      在城外的田埂上,我看到老农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株陌生的,略显孱弱的幼苗,栽进精心整理过的田畦里。他脸上的皱纹里满是专注和期盼,仿佛那不是几株植物,而是家族未来的希望。而在某个不起眼的作坊里,一个工匠正对着摊开的,墨线清晰的图纸皱眉苦思,他的指尖沾满木屑或瓷土,反复在空气中比划着一个弧度,寻找着记忆里或理想中,那个更精妙的临界点。
      “这才是……活着啊。”我心中感慨,这里的每一份劳作,每一点渴望,每一次尝试,无论多么微小,都是文明得以延续和演进的最真实,最坚韧的细胞。
      然而,历史的经纬并非只有创造与生机。景象再次无情转换,温暖鲜活的烟火气瞬间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荒芜与彻骨的寒意。
      我“站”在了一片旷野上。寒风如实质的刀子,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草,打在脸上生疼。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灰黄。一队队,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蝼蚁般在荒野上缓慢蠕动。他们扶老携幼,眼神大多已经麻木,空洞地望着看不见的前方,只有本能的求生欲驱使着双腿机械地迈动。一个母亲怀里的婴儿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她却连低头看一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
      紧接着,我“目睹”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灾异”化为真实的炼狱。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如同厚重的,发出恐怖嗡鸣的乌云压境,所过之处,别说庄稼,连树叶,草皮都被啃噬殆尽,留下令人绝望的灰白。天地间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和咀嚼声。然后是洪水,浑浊的巨浪如同发怒的黄色巨兽,轻易推倒土墙茅屋,吞噬田舍人畜,待水退去,只留下遍地泥泞,断木和无声的死亡。瘟疫的阴影则在幸存者聚居的污秽角落里无声蔓延,死亡变得平常而迅速。
      我的“视角”被拉高,再拉高。曾经繁华的通都大邑,城墙坍塌,野草从巨大的石缝中顽强钻出,藤蔓爬满了曾经车水马龙的城门。辉煌的宫殿只剩下断壁残垣,精美的雕刻被风沙打磨得模糊不清,最终被流沙或尘土一点点掩埋,仿佛大地正在默默收回它曾经慷慨赐予的一切。
      站在这个近乎上帝——或者说死神的视角,个人的悲欢,家族的聚散,城池的兴衰,甚至王朝的轮替,都变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微尘,或是浩瀚海面上的一朵浪花。它们剧烈地涌现,挣扎,绽放出短暂的光芒或血泪,然后便在无可抵挡的时间洪流与自然伟力之下,悄无声息地碎灭,消散,只留下一点点几乎难以辨识的痕迹,等待着被偶然发掘,或被永远遗忘。
      一种宏大而近乎虚无的悲凉攥住了我。与这种尺度的那些无常与湮灭相比,个人的那点遗憾,执着,骄傲,比如王献之对他那失传墨宝的憾恨,似乎既渺小得可怜,又因其极致的情感和专注,而显得格外真实和……珍贵。毕竟,在那冰冷庞大的历史经纬中,正是无数这样的“真实”与“珍贵”的情感瞬间,编织出了文明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内里。
      “原来……是这样‘看’的啊…这就是历史…?” 我喃喃着,意识在这无边无际的,浓缩了万千年的景象冲击下,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开始感到撕裂般的眩晕和难以承受的信息过载。我想要闭上眼睛,却关不掉这直接涌入灵魂的视觉。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过于庞大的真实撑爆。
      糟了。
      ……
      “……莫语。”
      一个声音,很轻,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从极其遥远,模糊的地方传来。微弱,却带着一种与周遭一切历史幻象截然不同的质地——那是属于现在,属于现实的熟悉频率。
      “谁?”
      “……莫语。”
      又是一声。这次清晰了一些,也近了一些。声音里似乎掺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探询?或者说,是一种试图将什么从深水中打捞上来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力道。这力道本身并不强硬,却像一束突然穿透深海黑暗的光,精准地楔入了我那正在无数时空碎片中沉浮,濒临涣散的意识核心。
      我猛地一颤!
      如同在噩梦中急速下坠时突然被拽住脚踝,又像是沉溺于深海窒息边缘被猛地拉出水面。
      “哗啦!”
      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征战,朝堂,市井,荒芜交织成的历史幻象,如同退潮般轰然褪去,速度之快甚至带来一阵强烈的失重眩晕。视觉,听觉,触觉……所有被那本书强行劫持的感官,瞬间被存在覆盖。
      “唔”
      我急促地,几乎是贪婪地吸进一口气。图书馆微凉干燥的空气冲入肺叶,带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和安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头晕和虚脱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无声的观看中被抽空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搏动着,每一下都带着缺氧后的钝痛。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撑住发晕的额头,手指却冰冷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这个瞬间——
      “莫语!”
      一声比刚才清晰,急促得多的低唤,几乎同时,一片阴影带着风迅速笼罩下来,挡住了部分刺目的阳光。
      我有些茫然地,迟缓地抬起依旧眩晕沉重的头,视线模糊地对焦。
      是森言。他已经离开了对面的座位,不知何时冲到了我的身侧。他原本拿在手里的笔,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摊开的地方志上,笔尖还对着某个未写完的标注。而他的人,正半蹲在我旁边的椅子旁,这个姿势让他必须仰起头来看我,打破了我们之间惯常的那种平行对视的距离。
      但让我瞬间清醒了大半的,不是他的靠近,而是他的神情和动作。
      那张总是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计算之中的脸上,此刻眉头紧锁,眉心拧成了一个罕见的“川”字。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冷静的分析或专注的探究,而是……一种紧绷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辨的惊疑,警惕,以及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东西——那几乎可以称之为紧张。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我的脸,仿佛在扫描某种异常数据,从我还残留着惊悸的眼睛,到我苍白(我猜)的嘴唇,再到我微微发抖的指尖。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彻底僵住的举动。
      他伸出手,不是平时递资料时那种稳定精准的动作,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急切的直接,一只手迅速而用力地握住了我放在桌面上,还在轻微颤抖的右手手腕。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却有些凉,那力道不像是安抚,更像是在确认脉搏,或者……试图用物理接触将我牢牢锚定在“此刻”。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目标明确地探向我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贴上了我的皮肤。他在试我额头的温度?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又如此不符合他平时那种“保持合理社交距离”的作风。
      “你的手很冰。”他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带着一种尽力维持理性的确认,“脉搏很快。发生了什么?你刚才……”他的目光迅速地扫向我面前那本暗蓝色的书,又迅速回到我脸上,“你看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的追问快速,急切。那握住我手腕的力道没有松开,反而因为我的颤抖而微微收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再次被什么东西拽走。半蹲的姿态,仰视的角度,紧绷的神情,以及这无法挣脱的触碰……这一切都与他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仿佛永远隔着一步之遥观察世界的森言判若两人。
      “呃…怎么说呢”
      桌面上,阳光已经悄然偏离了我们刚坐下时的位置。
      森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没有移开,像两潭沉静却深不见底的水,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尚未完全收拾好的狼狈——呼吸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额角可能还残留着被那些庞大幻象逼出的细密汗珠,眼神大概也像蒙了一层薄雾,透着从遥远时空踉跄归来的恍惚与疲倦。
      “我……”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开口,声音果然带着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调听起来正常些,“我刚才……看这本书,有点……太入神了。”
      这话一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假。我们俩心里都明镜似的,普通的“入神”,哪怕是看最跌宕的小说,也绝不会有刚才那种几乎灵魂出窍,五感错乱的剧烈反应。我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那本暗蓝色书脊上微微凹陷,触感分明的烫金字体,仿佛那凹凸的纹路是连接刚才那个混沌世界的最后密码。
      森言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追问“怎么个入神法”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眉梢,目光从我脸上滑到那本《因果经纬》,又迅速回到我眼中。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微怔的动作——他微微倾身,伸手将我面前那杯早已凉透,水面平静无波的水杯拿了过去,甚至没有问我是否还需要。他起身,走向阅览区不远处那个嵌在墙面的银色饮水机。他的背影在书架间穿行,步履平稳,肩线挺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只是去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接满温水,他走回来,将杯子轻轻放回我面前的桌面上,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慢慢说。”他重新在我对面坐下,语调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当我看向他时,发现他那双总是冷静分析数据的眼睛,此刻正凝聚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度。他没有再去看那本惹祸的书,目光只是落在我身上,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着。这是一种沉默的压力,迫使我必须整理思绪,给出解释;但这等待的姿态本身,又是一种全然的接纳——好像无论我等会儿说出多么离奇,多么违背常理的事情,他都会先听完,放进他那套逻辑框架里去称量。
      我捧起那杯温水,小心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像一股温和的溪流,稍稍浸润了体内那股冰火交织,劫后余生般的悸动。放下杯子,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尝试组织语言,描述那无法用“看书”来概括的体验。
      “不是阅读……根本不是。”我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温热的杯壁,“是……被拉进去了。那些字,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挣脱了纸面,变成了……全息影像?不,比那个还真实。是画面,是声音,是气味,连空气的湿度,光线的温度都能感觉到……还有,最要命的是那些情绪,庞杂得像是海啸,直接拍过来。”
      我努力寻找着更贴切的词汇,思绪却还在那些混乱磅礴的碎片中漂浮。“不是一个具体的朝代,也不是连贯的故事,像是……像是把历史长河里所有最激烈,最典型的瞬间,战争的,宫廷的,市井的,灾难的……统统打碎了,搅拌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塞进你脑子里。你能看见青铜器碰撞的火星溅到脸上,能听见朝堂上静默得让人窒息的呼吸,能闻到河岸边纤夫汗水混着泥土的味道,也能触摸到流民眼里那种冻僵了的绝望……”
      我说得有些断断续续,词不达意,那些体验太过宏大也太过细腻,语言显得苍白。我提到了宫墙琉璃瓦反射的,几乎带有重量的冰冷天光,提到了茶馆说书人醒木落下时,听客们脸上瞬息万变的,最鲜活的人间悲喜,也提到了在无尽时间尺度下,个人命运如同尘埃般扬起又落下的虚无感。
      “太真实了,”我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微颤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真实到……好像我不是在读历史,而是历史本身把我吞了进去。时间感消失了,自己的存在也模糊了,就悬在那儿,被那些看不见的‘因果’线拉扯着,看着无数生命绽放又熄灭……”
      倾诉完毕,一阵更深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不单单是精神上的疲惫,更像是在刚才那场信息的狂轰滥炸和情感的极限共情中,消耗掉了某种实质的精力。我向后靠进椅背,椅子的弧度托住脊背,目光投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慷慨地洒在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无数跃动的,现代感十足的光点,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闪烁着规则的光芒。我凝视着这片清晰,稳定,属于“现在”的风景,试图用它的坚实和秩序,来对抗灵魂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来自历史汪洋的冰冷漩涡。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持续了好几秒。图书馆恒定的背景音——空调均匀的呼吸,遥远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甚至我自己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在这沉默中变得异常清晰,像渐渐抚平涟漪的镇定剂。
      然后,我听到森言那边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吸气声,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他身体微微前倾,将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的手指习惯性地轻轻交叠在一起——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偶有的小动作。但今天,那交叠的指尖似乎抵得比平时更用力些,指节微微泛白。
      “感知过载。”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校准后吐出的结论,“而且是深度共情导向的,罕见的过载现象。那本书,”他目光瞥了一眼桌角的暗蓝色封面,“很可能只是一个高强度的‘触发器’。你最近连续介入曹志,王献之的高浓度‘历史应力’场,精神阈值可能尚未完全恢复到基线水平,处于一种未完全平复的……‘高敏’或‘共鸣残留’状态。叠加你个人对历史脉络和个体心绪特有的关注与理解模式,最终导致了这种超越常规阅读,近乎‘通感’与‘情境沉浸’的极端体验。”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在我脸上扫过,从略显苍白的唇色到眼底残留的红丝,像在读取生理数据。“有没有伴随恶心,持续性耳鸣,或者视野边缘闪烁等未完全消退的感官异常?”
      “还有一点点头晕,像缺氧后那种沉,但比刚才好多了。”我老老实实回答,心里却因为他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而奇异地安定了一些。至少,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现象”,有诱因,有机制,哪怕这机制玄乎了点,也总比纯粹的,无法理解的灵异事件要好。被他这么一“诊断”,我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神游”,好像就成了一个有待研究的案例。
      “这很可能是一种‘历史应力’能量残留的间接表现,或者说是你个人特质与高密度历史信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深度交互副作用。”他给出了初步结论,但眉宇间那道皱痕并未因此舒展,反而显得更加深思。“这种状态具有高度不可预测性和潜在风险。过度的共情沉浸,会削弱你意识在现实维度的锚定强度,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观测到你更容易受到‘历史应力’直接排斥的前提下,这种精神层面的‘高敏’和‘开放’,可能构成双重隐患。”
      森言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他那本摊开的地方志,捏起之前丢下的笔。但这一次,他翻动书页的间隔似乎比之前更短一些,笔尖悬在纸面上的时间也更长了,像是注意力并未完全收回。而且,每隔一小会儿,他的视线便会从竖排的繁体字上抬起,极快地扫过我这边,确认我的状态,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持续的关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默默监控着一个重要但易波动的参数。
      我深吸一口气,也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目光掠过桌面,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那本躺在不远处的《因果经纬》。一种复杂的好奇和后怕交织着涌上来。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那些景象……虽然可怕,而且森言他刚刚还向我解释这本书所涵盖的危险性,但其中蕴含的某种庞大而原始的“真实”,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视线黏在那暗蓝色的封面上。
      几乎就在我的指尖微微抬起,目光流连的同一刹那——
      “别碰它。”
      森言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果断,截断了我刚刚萌芽的念头。他并没有抬头,笔尖甚至还在纸面上点了一下,仿佛这句话只是他阅读间隙自然而然的延伸。
      我微微一怔,看向他。他这才从书页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越过桌面,落在我脸上,也扫过我那刚刚无意识朝向那本书方向的手。
      “至少在弄清楚它的作用机制,或者你的‘高敏状态’完全平复之前,”他继续说道,语气是他惯常的理性分析,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明确无误,“不要试图再次接触它。风险未知,后果不可控。”
      他说着,做了一个让我有些意外的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本书,而是将他自己面前一本厚重的,用作参考资料的大部头辞典,推到了桌子中央,恰好横亘在我与那本《因果经纬》之间。辞典深红色的书脊像一道小小的,沉默的堤坝,虽不彻底阻挡视线,却是一个清晰的,物理上的区隔标志。
      “好奇心需要管理,尤其是在涉及明显异常反馈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就事论事的认真,“观察可以,保持距离。这是当前的最优策略。”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本被“隔离”得更远的蓝皮书,以及中间突然出现的“堤坝”。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被他这冷静到近乎“专制”的举措,和那句“最优策略”给按了下去。有点无奈,又有点……好吧,不得不承认,是安心。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在我自己明确意识到之前,就提前设置了防线。
      “知道了,”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面前空白的笔记纸上,拿起笔,“我不碰。就是……有点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来头。”
      “会有时间弄清楚。”森言重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过流畅的线条,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低沉,“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用你刚才那种方式。”
      对话就此结束。他重新沉浸入他的宋代地方志,我则对着笔记纸发了会儿呆,然后开始尝试整理脑海中那些庞杂的,尚未平息的幻象碎片,用尽可能冷静客观的文字记录下来。阳光将我们笼罩,也将那本《因果经纬》和它面前的红皮书脊笼罩。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规律,安宁。
      过了好一会儿,我再次因为回忆某个细节而微微走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时,森言的声音再次淡淡响起,依旧没有抬头:
      “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想研究‘现象’本身,可以尝试描述你回忆起的片段,用语言或图表。从外部记录开始,而不是再次投入内部体验。”
      我停下敲击的手指,看向他。他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沉静专注,仿佛只是随口给了个学术建议。
      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种方式。给我一个安全的出口,去疏导那无法完全按捺的好奇与震撼,同时牢牢地将风险隔绝在外。
      “行吧。”我轻轻应了一声,心底最后一丝因被禁止而产生的微妙别扭,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稳妥承接住的踏实感。
      我低下头,开始真正专注于眼前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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