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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更怕没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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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举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愤怒的、扭曲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就凝固成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呆滞。她蓄满了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拳,砸在了一堵冰冷的、毫无反应的铁壁上。没有她预想中的同仇敌忾,没有激烈的争吵,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她控诉内容的在意。只有那种公事公办的、把她当成一个病人、一个麻烦来处理的冷漠。
这种冷漠,比任何辱骂和争吵,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彻底的失败。
手机从她无力滑落的手中掉到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呆呆地坐着,刚才药物作用下强行压制的疯狂和激动,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凉。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掉了儿子,似乎……也永远地,输掉了在那个男人心里,最后一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甚至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资格。
他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需要处理的、情绪不稳定的病人。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滴声,映照着她惨白的、失去所有生气的脸。
而城市的另一端,孟青刚站在自己临时租住的、空旷冰冷的公寓落地窗前,手里还握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窗外是城市的霓虹,闪烁不定,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指间的烟燃尽,烫到了手指,才猛地惊醒,将烟蒂摁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
他没有立刻去拨孟灾的电话。
他只是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复杂的寒意。
“同性恋……”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厌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丝……了然的荒谬。
他想起儿子看着那个清瘦少年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光芒;想起他提起我们练琴时,那种罕见的、带着生气的语调;想起他昏迷醒来后,看向自己时那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故事的眼睛;也想起更久以前,儿子在家中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日渐沉默阴郁的模样。
也许,他潜意识里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或者没精力去深想。
如今,这层窗户纸,以这种最不堪、最残酷的方式,被彻底捅破了。
孟青刚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他走到客厅,在黑暗中坐下,良久,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对过往婚姻失败的无力,有对前妻病态执念的厌烦,有对儿子处境的担忧,更有一种深深的、作为一个父亲却无力保护孩子免受伤害的挫败和自责。
他知道,有些风暴,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不能再缺席,也不能再逃避了。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找到孟灾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许久。
最终,他没有按下。
只是打开信息界面,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输入:
“小枝,爸爸知道了。别怕,有我在。”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删掉,又重新输入:
“比赛加油。无论怎样,你都是我儿子。”
再次删掉。
反复几次后,他最终只发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注意身体,有事打电话给我。”
然后,他将手机屏幕按灭,扔在沙发上,将自己深深地陷进黑暗里。
有些关心,太过沉重,不知如何表达。有些支持,需要沉默,而非言语。有些战争,注定只能由当事人自己去打,旁人能做的,或许只是告诉他:我在这里,并且,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注定漫长。
黑暗中,孟灾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病房风波后两人之间维持的、近乎凝固的沉寂。他侧躺着,背对着余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碾碎后强行拼凑的疲惫。
“小拾,你怕吗?”
问句很轻,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声惊雷。怕什么?他没说。但彼此都懂。怕母亲那双充满恨意和厌恶的眼睛,怕那些恶心、变态的字眼变成现实世界的标签贴在他们身上,怕那条注定崎岖、布满荆棘、不被理解甚至充满恶意的路。
余逝没有立刻回答。他平躺着,睁眼看着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模糊的、浓稠的黑暗。孟灾的呼吸就在耳边,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能感觉到孟灾身体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时间在黑暗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窗外偶尔有车灯的光影扫过,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随即又归于更深的黑暗。孟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想,也许余逝真的睡着了,或者,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太沉重,太残酷,像一把生锈的刀,剖开他们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未愈的伤口。
就在孟灾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问时,余逝的声音响起了。
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几乎要被黑暗吞噬。但孟灾捕捉到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他的耳朵,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怕。”
只有一个字。坦荡,平静,没有任何修饰。承认了那如影随形的恐惧,承认了那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他没有说不怕来安慰,也没有反问你呢来逃避。他直面了它。
孟灾的身体更僵硬了,喉咙发紧。果然,是怕的。连余逝都怕。那他们……
但余逝的话没有停。在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停顿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但更怕没有你。”
怕字的尾音刚落,但字就接了上来,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这个转折在他心里早已演练了千百遍。后半句话,他说得更慢,更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每个字都烙印在空气里,烙印在孟灾的耳膜上,心上。
“更怕没有你。”
不是更爱你,不是为你值得,不是任何华丽的誓言。只是最简单的比较,最直白的陈述。将恐惧与失去你放在天平的两端,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承受前者。
因为后者的重量,他无法承受。
孟灾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松开,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尖锐的甜蜜和痛楚。眼眶在瞬间变得滚烫,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喉咙里那声哽咽逸出。
怕,是真的。世人的目光如刀,母亲的诅咒如毒,前路的艰难如渊,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未来之上。他不是天真到以为有了爱就能披荆斩棘的少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实的冰冷和残酷。
但更怕没有你,也是真的。这恐惧更深,更原始,更刻入骨髓。它源于每一个雷雨夜相拥的体温,源于琴房里汗水与琴声交织的日夜,源于桂花糖糕的甜腻与泪水的咸涩,源于那个在暴雨中为他撑开一把伞、将他拉出深渊的身影。它源于无数个日夜积累起的、比血缘更坚韧的羁绊,源于灵魂深处早已认定彼此是唯一归处的笃定。
失去这一切,比面对全世界的恶意,更让他恐惧。
爱不是消除恐惧的魔法,而是在明知恐惧存在、甚至可能被恐惧吞噬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握紧对方的手,一起走下去的勇气。因为那只手带来的温暖和力量,足以照亮最深沉的黑暗,抵御最刺骨的寒风。
黑暗中,余逝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将手从被子下伸出,摸索着,找到了孟灾同样放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的手。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孟灾僵硬的手背时,那颤抖奇异地停止了。他张开手指,有些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穿过孟灾的指缝,然后,紧紧扣住。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冰冷的指尖被孟灾滚烫的掌心包裹,微微的战栗透过皮肤传递,分不清是谁的。
孟灾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猛地翻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余逝的位置,然后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他的手臂箍得很紧,紧到能感觉到余逝单薄身躯下肋骨的形状,紧到几乎要将他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余逝没有抗拒,他甚至顺从地、更深地埋进了孟灾的怀抱,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呼吸喷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着微微的湿意。他的手也用力回握着,指甲几乎要掐进孟灾的手背。
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吻或抚摸。就只是这样,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用尽全力拥抱彼此,仿佛要将对方身上所有的恐惧、不安、冰冷,都通过这个拥抱驱散、吸走、融化。仿佛要通过这个拥抱,确认对方的存在,确认我们在一起这个事实,确认无论前路如何,此刻的拥有真实不虚。
窗外的城市依旧沉睡,远处传来模糊的夜行车声。但在这个狭小、安静的房间里,在两人紧紧相拥的方寸之地,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胸膛,传递着相同的频率;只剩下交握的双手间,那不容置疑的、几乎要烙进灵魂深处的力度和温度。
“小拾……”孟灾的声音闷在余逝的发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嗯。”余逝应了一声,很轻,带着同样的鼻音。
“我不会放手。”孟灾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誓言,“死也不放。”
余逝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回抱了他一下,然后用额头,在孟灾的颈窝里,极轻、极缓地,蹭了蹭。
像一只终于确认了安全所在的小兽。
那一夜,他们就这样相拥而眠。姿势并不舒服,手臂很快就被压得发麻,但谁也没有先松开。仿佛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那刚刚建立起来的、用最直白的情话和最用力的拥抱构筑起的脆弱壁垒,就会轰然倒塌。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孟灾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是啊,怕。
但幸好,有你。
而余逝在半梦半醒间,模糊地想:
这条路也许很难,很黑。
但牵着他的手,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恐惧真实存在,但爱是战胜恐惧的唯一理由。而此刻,他们正用尽全力,拥抱这个理由,拥抱彼此,也拥抱那个或许布满荆棘、但至少两人同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