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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向死而生 ...

  •   孟灾拉过自己的椅子,坐在余逝对面。他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余逝面前。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余逝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练琴薄茧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将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臂,连同水杯一起,轻轻放在了孟灾的掌心上。
      孟灾的心又是一阵细密的抽痛。他先接过水杯放在一旁,然后,用无比轻柔的动作,将余逝的袖子缓缓卷了上去。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在宿舍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显得刺目。
      孟灾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他翻找出消毒棉签和一支促进愈合的药膏。他单膝跪在余逝面前,让他的手臂可以更自然地搁置。
      他先用棉签,极其小心地擦拭着那些最新、还泛着红的痕迹。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冰凉的药液触碰到伤口时,余逝的手臂肌肉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但孟灾稳稳地托着,没有让他退缩。
      然后,他挤出一小点乳白色的药膏,用指尖蘸取,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涂抹在每一道伤痕上。他的指尖温暖,药膏微凉,那细腻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到余逝的心底,激起一阵酸涩的战栗。
      涂抹完毕,孟灾又拿出干净的纱布,小心地替他将那片伤痕包裹起来。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异常认真,打好的结整齐而妥帖。
      做完这一切,孟灾并没有立刻松开手。他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轻轻捧着余逝那只被妥善包扎好的手臂。他抬起头,平静地望向余逝的脸。
      余逝也正看着他,眼眶依旧红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散尽的悲伤,有被窥见秘密的羞惭,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柔软的依赖。
      孟灾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微微前倾身体,低下头,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轻柔地、珍重地,依次印在了那被白色纱布覆盖的伤痕之上。
      隔着薄薄的纱布,余逝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柔软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触碰。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呼吸瞬间停滞。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孟灾抬起头,目光依旧锁着余逝的眼睛。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捧住了余逝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湿润的眼角。然后,他低下头,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极致温柔的力度,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了余逝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苍白的唇。
      那个吻很轻,很缓,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怜惜、接纳和誓约般的爱意。
      余逝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被这个轻柔的吻彻底击碎。
      下一秒,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汹涌的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
      但这一次,他不是被动地承受。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孟灾胸前的衣襟,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然后,他生涩而急切地仰起头,带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主动吻了回去。
      那不是技巧娴熟的吻,更像是两只受伤小兽的互相舔舐,是确认,是回应,是无声的呐喊:我收到了你的爱。而我,也一样。
      孟灾在一瞬间的惊讶后,立刻化被动为主动。他收紧了手臂,将余逝更深地拥入怀中,回应着这个混合着泪水的、笨拙而真诚的亲吻。他们在这个吻里交换着彼此的疼痛、不安和最深沉的慰藉。
      窗外的蝉声不知疲倦,宿舍里,两个少年亲吻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淡淡清香和未散的泪意,以及一种名为“新生”的、宁静而强大的力量。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消失,但爱,是最好的止痛药,和最坚韧的缝合线。
      那个混合着泪水与药膏清香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才微微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与安宁。
      余逝脸上的泪痕未干,眼尾和脸颊却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不再是之前屈辱的惨白,而是一种鲜活的血色。他微微喘息着,似乎还无法完全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眼神有些迷蒙,却又亮得惊人,像是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星辰。
      孟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脏软得一塌糊涂。他没有再说什么动人的情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残余的湿润,然后牵起他那只被包扎好的手,低声说:“累了吧?躺一会儿。”
      他让余逝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细心地替他脱掉鞋子,盖好薄被。余逝异常温顺,任由他摆布,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孟灾的身影,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孟灾没有离开,他搬过椅子,坐在床边,一只手依旧握着余逝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像在安抚一个终于安心入睡的孩子。
      “睡吧,”孟灾的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我就在这儿。”
      强烈的情绪宣泄后是极度的疲惫,加上孟灾就在身边带来的巨大安全感,余逝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孟灾在午后光晕中温柔的侧脸,终于抵挡不住倦意,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的眉头是舒展的,呼吸均匀绵长,甚至嘴角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放松的弧度。
      孟灾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在余逝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些伤痕被白色的纱布仔细覆盖,仿佛暂时被爱封印。
      ———
      琴房里,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瓶,从窗角一点点晕染开来。
      孟灾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乐谱架上摊开的五线谱纸上,只有开头写了标题——《向死而生》,以及右下角小小的“给小拾”。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窗台上的栀子花开了第三朵,香气浓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他本该感到平静——这是余逝最喜欢的花,他说它的白“像刚包扎好的伤口,干净得让人不敢触碰”。
      可此刻,这香气只让他更加焦躁。
      “从伤口里开出的花。”孟灾低声重复余逝说过的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划过一串杂音。多么好的意象,他当时想。疼痛转化为美,裂痕成为生长的起点。这该是余逝的赋格,他生命的对位法。
      可当他真正坐下来,试图用音符捕捉那个意象时,却发现手下的琴键沉默如石墙。
      三天前,孟灾是那样确信自己能够做到。
      那天下午,他陪余逝去换药。校医室的灯光是冷白色的,像手术台的无影灯。余逝坐在高高的诊疗床上,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那片被纱布覆盖的区域。
      “可能会有点疼。”年轻的校医说着,用镊子夹起纱布一角。
      余逝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一株爬山虎,正沿着铁栏杆向上攀爬。孟灾站在他身侧,能看见他后颈细小的汗毛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能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纱布被揭开。
      新的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痂,粉红色的,像大地震后新生的地壳。旧的伤痕褪成了浅褐色,蜿蜒交错,像干涸河床的纹路。校医用棉签蘸了碘伏,开始消毒。
      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出声,只是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孟灾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覆在了那只手上。
      余逝的手指冰凉,在他的掌心下轻微地颤抖。然后,像是找到了支点,那颤抖渐渐平息。他转过头,看了孟灾一眼,很短的一眼,但孟灾读懂了里面的东西:羞耻,疲惫,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依赖。
      那一刻,孟灾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他想,他要为这个人写一首曲子。不是怜悯,不是拯救,而是一种翻译——把他说不出的疼痛,他无声的呼喊,他仍在挣扎的生长,翻译成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
      他甚至想好了结构:慢板乐章是那些寂静的夜晚,中板是日复一日的忍耐,快板是崩溃与挣扎的瞬间,然后是一个温柔的尾声,像伤口结痂,像藤蔓在废墟上探出第一片新叶。
      他要用复调,因为余逝的生命本身就是复调,痛苦与希望,沉默与呐喊,毁灭与求生,这些矛盾的声音同时存在,彼此交织。他要用赋格,因为伤痕会重复,但每次重复都有微妙的变化,就像赋格主题的一次次进入。
      理论完美无缺。
      可此刻,面对空白的五线谱,孟灾第一次对自己的天赋产生了怀疑。
      他试过从那个意象开始——“伤口里开出的花”。右手弹一个不协和和弦,代表伤口的撕裂感;然后左手加入一个温柔的分解和弦,像花瓣在疼痛中缓慢舒展。
      不对。太直白了,像配乐诗朗诵。余逝的痛不是这样戏剧化的,它是日常的,渗透在每一次呼吸里的钝痛。
      他撕掉那页纸,重新开始。
      这次他从记忆切入——余逝第一次在他面前卷起袖子的那个黄昏。阳光斜照,尘埃在光柱里飞舞,那些伤痕在光线下无所遁形。孟灾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记得喉咙里那种哽住的感觉。
      他在高音区弹了一个单音,长音,让它在空旷的琴房里持续振动。然后在中音区加入另一个音,形成一个小小的二度音程——不协和,不安。接着是第三个音,第四个……一个不稳定的和弦逐渐形成,悬在那里,不肯解决。
      这接近了。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那种“下一秒可能崩塌也可能继续”的临界点。余逝就活在那个临界点上,每一天。
      可是然后呢?音乐需要发展,需要走向某个地方。余逝走向了哪里?
      孟灾不知道。不,他知道,余逝走向了他。在那个黄昏,在宿舍里,在纱布和亲吻之后。可音乐如何表达“走向一个人”?如何表达“我开始信任你,尽管我仍然害怕”?
      他尝试写一个转调,从不安的小调转向相对温暖的大调。可听起来太像廉价的救赎,像那些励志电影里,主人公在友情的力量下突然痊愈。那不是余逝。余逝的愈合是缓慢的,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是今天允许你换药,明天又想把袖子拉得严严实实的反复。
      琴键在他的敲击下发出抗议般的轰鸣。孟灾烦躁地收回手,手背重重砸在琴盖上。
      “不对……全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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