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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太学垫底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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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明伦堂内,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一排排整齐的案几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书卷气。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阵压抑的怒火打破。须发花白的孔夫子站在讲台中央,气得手指发抖,山羊胡都翘了起来,他猛地将两张试卷“啪”地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砚台都跳了跳。
左边的卷子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秧苗生长图,从破土而出的嫩芽到抽穗拔节的青苗,每一个阶段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写着“日照三时辰最佳”“浇水宜晨露未晞时”的小字;右边的卷子则是各种种子的剖面素描,小麦、黍子、豆子的胚芽、胚乳画得细致入微,甚至连种皮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这两张卷子的共同点是,墨迹旁都沾着星星点点的泥点子,仿佛刚从田埂上捞出来一般。
“沈砚!沈甜柚!”老夫子痛心疾首地喊着两个名字,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论语》释义题,‘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你们一个写‘春耕宜深播,覆土三寸则苗壮’,一个在旁边标注‘黍子发芽需三日,温度需达旬阳之暖’!这是圣贤书!不是你们沈家的田埂子!”
底下站着的一对少年男女,正是沈家兄妹。妹妹沈甜柚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襦裙,此刻正低头捻着裙角沾着的草屑——今早她在自家农庄观察豆苗分叉,看得入了迷,忘了时辰,被哥哥沈砚拽着往太学跑时,袖袋里还漏出几粒金黄的油菜籽,滚落在明伦堂的青砖地上。
哥哥沈砚则穿着青色长衫,身形比妹妹高些,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听到夫子的训斥,不仅没认错,反而举手问道:“夫子,最后一题‘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的论述空白处太大,能画水车灌溉图吗?我新琢磨出一种龙骨水车,比现在的省力三成,正想画出来请夫子指点。”
“你你你……”孔夫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连连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周围的同窗们也忍不住窃笑起来,看向沈家兄妹的眼神里充满了戏谑——这对兄妹自从进了太学,就没让夫子省过心,每次考试都能交出些“惊世骇俗”的答卷。
这场闹剧的结局毫无悬念:沈家兄妹以绝对“优势”并列太学月考榜末,红笔写的“丙下”格外醒目,像是给他们的农桑研究盖了个不合格的戳。院长得知此事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决定亲自约谈家长。
沈明远接到通知,慢悠悠地来到太学院衙。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袍,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农庄摘的新鲜瓜果。面对院长的怒气冲冲,他却淡定地品着茶,慢悠悠地说:“院长莫气,小女虽《论语》答得不好,但《齐民要术》倒背如流,连里面的农时计算、农具制作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这是太学!考的是圣贤书!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不是种庄稼的小伎俩!”院长一拍桌子,茶水都溅了出来。
“院长此言差矣。”沈明远放下茶杯,从竹篮里掏出女儿的笔记,递了过去,“圣贤亦重农桑。《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农桑乃民生之本,若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又如何谈治国平天下?”
院长将信将疑地翻开笔记,只见册子上,《孟子》“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旁边,详细批注着二十四节气对应的农事安排,春分播种、芒种插秧、霜降收菜,连不同作物的行距株距都标得一清二楚;《荀子》“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那一页,夹着一张手绘的轮作制度图,大豆、小麦、棉花的轮作顺序一目了然,旁边还写着“如此可保地力不竭,亩产增两成”的小字。院长越看越瞠目,手指在图纸上摩挲着,竟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太后娘娘驾到——”院长和沈明远都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出门迎接。原来太后今日心血来潮,想来太学抽查皇亲国戚子弟的学业,顺便看看这京城最高学府的风气。
孔夫子得知太后驾到,精神一振,连忙将学生们召集到明伦堂,想要好好表现一番,挽回之前的颜面。他眼珠一转,便点名道:“沈甜柚,你起来回答《女诫》中‘和颜色,柔声下气’一句的含义。”他料定这只懂农桑的丫头答不上来,正好借此机会让她出丑,也显显自己的教学严谨。
沈甜柚从容起身,动作间,袖袋里掉出一个布包,“哗啦”一声,滚出五谷杂粮——小米、红豆、绿豆、麦子、高粱撒了一地。满堂学生顿时窃笑起来,连太后身边的宫女都忍不住低下头抿嘴。沈甜柚却丝毫不慌,弯腰将粮食一粒粒捡起来,镇定自若地说道:“启禀太后,民以食为天,女子虽需娴静,亦当知稼穑之艰难、五谷之珍贵。若连粮食都不识,又如何操持家务、体恤民生?”
太后凤目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原本略带审视的目光柔和了些:“哦?这话说得倒有些意思。那你再说说,《诗经》中‘七月流火’一句,何解?”这话一出,孔夫子心中暗喜——“七月流火”常被人误解为七月天气炎热,这丫头肯定答不对!
没想到沈甜柚不假思索地答道:“‘七月流火’并非指天气炎热,而是说七月火星西沉,暑气渐消,此时当备镰修仓,因禾黍将熟,秋收在即。《豳风·七月》通篇讲的都是农事,从正月凿冰、二月举趾,到三月采桑、四月远志,无不是劝人不违农时。就如当下,正值暮春,正是屯田的好时节,若能在北疆推广轮作之法,多种耐旱的粟米和荞麦,既能保证军粮供应,又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她侃侃而谈,从《诗经》中的农事讲到当下的屯田政策,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甚至还提出了几种改良农具的想法,连窗外偷偷旁听的工部官员都激动地摸出小本子,奋笔疾书,生怕漏了一个字。太后听得频频点头,眼中的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孔夫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铁青,忍不住打断她:“住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农事皆是男子之事,你一个女子整天琢磨这些,成何体统!”
“放肆!”太后突然拍案而起,凤威凛凛,“哀家七岁读《史记》,十岁便奉先帝之命监国仓廪,清点五谷、核算收成,照你说,哀家也无德吗?”她冷笑着掷出手中的玉如意,“孔先生既如此鄙薄农事,轻视民生根本,便去沈甜柚的农庄劳作三月,好好体会一下何谓‘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孔夫子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称“罪臣遵旨”。周围的学生和官员们都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太后会如此维护沈甜柚,更没想到这位看似只懂农桑的少女,竟有如此见识。
次日,沈家农庄便出现了一幕奇景:平日里身着长衫、满口之乎者也的孔夫子,戴着一顶斗笠,穿着粗布短打,笨拙地在田里插秧。刚下田没多久,一条蚂蟥便爬到了他的腿上,吓得他“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甩掉,结果脚下一滑,“扑通”跌进水沟里,浑身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
沈甜柚拿着一小袋竹盐走过来,递给孔夫子:“夫子,竹盐能驱虫,您撒在腿上就好了。”她蹲下身,指着田里的秧苗说,“您看这秧苗,每一株都要间距匀称,根基扎得牢固,才能长得枝繁叶茂,结出饱满的稻穗。这就如学问一般,若只是浮于表面,不打好根基,终究是空中楼阁。”
孔夫子怔怔地看着泥水中摇曳的绿苗,阳光洒在上面,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他这一辈子都在研读圣贤书,却从未想过,这些看似平凡的庄稼里,竟也藏着如此深刻的道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双手,又看了看沈甜柚认真的侧脸,第一次觉得,圣贤书外的天地,似乎也并非那么不堪。
暮色渐浓,夕阳将田畴染成了金黄色。太后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遥望田里一老一少的身影,对身边的皇帝轻笑:“这丫头,倒像你当年偷读《水经注》的模样,对这些‘旁门左道’有着一股子执拗的热爱。太学里若多些这样懂民生、接地气的孩子,何愁天下不治?”
皇帝也笑了:“母后说得是。儿臣看孔夫子这三个月的农庄劳作,怕是比读十年圣贤书还有用。沈氏兄妹虽应试不佳,却有真才实学,不如让他们在太学开一门农桑课,也让这些皇子贵胄们学学民生疾苦。”
太后点头赞同:“甚好。哀家倒要看看,这些养在深宫里的孩子,能不能认出田里的庄稼。”
远处的田里,沈甜柚正教孔夫子如何辨别杂草和秧苗,老夫子学得格外认真,时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傲慢。沈砚则在一旁画着水车图,嘴里还哼着自编的农歌。夕阳下,农庄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清甜的稻花香。
而太学的月考榜末,那两个并列的“丙下”依旧醒目,但此刻再看,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意义。沈家兄妹用他们对农桑的热爱,在这规矩森严的太学里,开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也让所有人明白,圣贤之道,从来都不止藏在书卷里,更在那一方方田畴、一粒粒粮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