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昭明辞

15、镜碎

　　苏曼青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非但未能如她所愿地逼退林知微，反而像是在无形中为她做了一次淬炼，让那株沉静的植物在风雨中扎根更深，茎干更挺。林知微以沉默和扎实的行动，在专业的领域里赢得了无可指摘的尊重，这结果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了苏曼青倚仗名流圈规则行事的脸上。挫败感与不甘，如同毒液般在她心中发酵，促使她使出了最后，也是最直接、最自以为是王牌的一招。

　　她约见了江承瑾，地点选在了他画廊附近一家极其私密、会员制的咖啡馆。她比约定时间稍早到达，选了一个靠窗又能彰显身份的位置，点了一杯手冲瑰夏，耐心等待着，如同等待猎物踏入最终陷阱的猎手。

　　江承瑾准时出现，步履沉稳，面容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在她对面坐下，只点了一杯清水，开门见山：“曼青，有什么事需要当面谈？”

　　苏曼青放下精致的咖啡杯，脸上绽开一个经过精心计算、既显亲密又不失分寸的笑容：“承瑾，我们还是这么见外吗？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便不再绕弯子，从随身的爱马仕手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却分量十足的文件，轻轻推到他面前。

　　“先看看这个。”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欧洲那边一个顶级的基金会，一直想找合适的合作伙伴，将他们收藏的一批战后重要艺术作品引入亚洲进行巡展。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拿到这个独家接洽的机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影响力，口碑，还有……极其可观的收益。”

　　江承瑾的目光在那份文件上停留了片刻，并未伸手去碰。他抬起眼，看向苏曼青，眼神深邃，仿佛早已看穿她接下来的把戏。“条件？”他问，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苏曼青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筹码：“承瑾，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真心为你好。那个林知微，她不适合你，更不适合出现在你核心的项目里。她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流言蜚语。”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条件很简单。让她离开《秋山问道图》的修复项目，后续工作交给更‘合适’的人选。并且，我希望你能明确地……与她划清界限。这个项目，”她的手指点了点那份文件，“就是你的。我们可以联手，把它做成今年艺术圈最轰动的事件。”

　　她自信满满地等待着。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交易。用一个无足轻重、甚至可能带来污点的修复师，换取一个能让画廊声望和财富更上一层楼的黄金机会，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然而，江承瑾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姿态并非放松，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他开口，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敲进苏曼青的耳膜：

　　“曼青，你弄错了几件事。”

　　苏曼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第一，”江承瑾的目光锐利如刀，“林知微的去留，只由她的专业能力和《秋山问道图》这个项目的实际需求决定。在这个领域，她是绝对的权威，我尊重她的专业判断。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权，也没有资格，因为她与我的私人关系，或任何其他非专业原因，去干涉她的工作。你这是对我，也是对她专业性的侮辱。”

　　“第二，”他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和你之间，过去没有超越朋友界限的关系，未来，更不会有。我希望这一点，你能有清醒的认知。至于你所说的‘恩义’，”他轻轻扯了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我感激你过去在某些事务上提供的帮助，相应的，我也从未亏待过你，无论是在资源还是报酬上。恩义是恩义，感情是感情，请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更不要试图用它来绑架什么。”

　　这番话，彻底撕碎了苏曼青所有的伪装和依仗。她赖以维系自信的美貌、名气、人脉网络，以及她自以为能拿捏对方的“恩义”与事业合作，在江承瑾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江承瑾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最后一丝客套也消失了，只剩下明确的疏离与警告：

　　“另外，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要再试图去打扰她，无论是通过任何方式。你所说的那个需要不断‘锦上添花’、维系人脉、计算得失的世界，”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咖啡馆精致的装修，投向了某个更遥远、更真实的地方，“我已经厌倦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怜悯，有厌倦，更有一丝找到归宿后的坚定：

　　“我现在追求的，是像她那样，能够沉下心来，守护一些‘真实’的、有重量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步伐稳健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苏曼青独自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精心描画的口红也掩盖不住她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她看着江承瑾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份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合作文件，它此刻像一堆废纸，嘲讽着她的自作多情和彻底失败。她终于明白，她所以为的一切优势，在江承瑾对林知微所代表的那个纯粹、真实、充满精神重量的世界的向往面前，彻底破碎了，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镜像”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江承瑾离开咖啡馆后，并没有直接回画廊。他驱车来到了博物馆附近，在一个安静的街角给林知微打了电话。他没有在电话里多说，只是问她在哪里，方不方便见一面。

　　当林知微从博物馆侧门走出来，看到他靠在车边等待时，有些意外。他脸上没有刚刚经历一场激烈交锋的痕迹，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和温柔。

　　“没什么事，”他替她拉开车门，语气寻常，“刚才见了个合作方，顺路过来看看你。”

　　车子没有开远，只是在附近的林荫道缓缓行驶。在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默氛围中，江承瑾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几乎原封不动地，将他与苏曼青的对话内容告诉了林知微。他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立场，只是客观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他如此维护自己的感动，有对苏曼青执念的些许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说完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而真诚：“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任何让你感到不舒服、或者受到困扰的人和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不必独自承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承诺，“外面的风雨，我来挡。你只需要安心地、继续做你热爱的事情就好。”

　　这一刻，林知微感到所有的外部干扰，苏曼青的挑衅，流言的纷扰，似乎都被他这番话语构筑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他们之间的信任，因为他的毫无保留和坚定维护，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一种被全然接纳、被深刻理解、被强力守护的暖流，包裹了她。

　　然而，这股暖流越是汹涌，她心底那个关于《秋山问道图》的秘密，就越是像一块被灼烧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信任，如此充满期待，他刚刚为了维护她，不惜与代表着他过去那个浮华世界的苏曼青彻底决裂，甚至直言他厌倦了那个世界，转而追求她所代表的“真实”。

　　可如果……如果她所守护的“真实”，最终指向的是他重金购得、寄予厚望的这幅画，是一个巨大的、可能摧毁他的骗局呢？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刚刚感到温暖的心上，让她在感受到极致幸福的同时，也品尝到了近乎绝望的痛苦。这份信任与甜蜜，如同建立在火山口上的华屋，她知道地下的岩浆正在奔涌，却不知何时会轰然爆发。

　　与此同时，江承瑾回到画廊后，便雷厉风行地开始着手梳理和清理一些与苏曼青有过较为密切业务往来的边缘项目和合作。他的动作果断而迅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不仅是为了兑现对林知微的承诺，彻底划清界限，也展现了他作为决策者的冷酷与决断力。他正在亲手拆解自己构建的名利王国中，那些他认为已经腐朽的部分，似乎真的在试图走向他口中所说的，那个更“真实”、更有“重量”的世界。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林知微心中的负罪感与恐惧，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