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流光里》他年顾影

23、第二十三章 夜色深深

　　苏若轻提前问过苏蔺宜忌口，苏蔺宜只说了一句“不吃辣”，别的没有。饭局定在一家粤菜馆。苏蔺宜推门进来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包厢里除了苏若轻，还坐着孟远今和张驰。
　　孟远今和张驰抬头看见她，眼神里都晃过一丝意外。孟远今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了一下。张驰心里咯噔一声，这顿饭，怕是不好消化。
　　“想着大家都认识，不介意吧？”苏若轻笑着起身，替苏蔺宜拉开身边的椅子。
　　“我们仨倒真没这么聚过，”张驰先接话，语气活络，“还得谢谢学姐张罗。”
　　“你们平时怎么聚？”苏若轻拿起茶壶，给每个人斟茶，语气自然得像聊家常，“约会，还是聚餐？”她目光轻轻掠过孟远今，最后落在苏蔺宜脸上。
　　张驰心里暗啧一声，这话问得刁。他瞥了眼苏蔺宜，后者正垂眼看着茶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又去看孟远今，孟远今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得问孟总，”张驰笑着把话递回去，“我们有没有时间约会、聚餐。”
　　桌上有两秒的安静。苏若轻笑了笑，没再往下问，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她点的都是招牌，照顾着各人口味，只在最后对服务员轻声交代：“烧鹅和甜点不要放芝麻。”
　　张驰听见这句，眉梢微挑。他知道孟远今芝麻过敏。他下意识朝孟远今看去，正好对上孟远今抬起的视线。张驰没忍住，嘴角扯出个了然的笑。孟远今看着他那个笑，眼神沉了沉，转过脸去。
　　点完菜，苏若轻问：“喝点酒没关系吧？”
　　苏蔺宜其实喜欢喝酒，但只喜欢在家里喝。阳台的摇椅，手边一本书，窗外是夜色，杯里是琥珀色的液体——那才是喝酒。可眼下孟远今和张驰都没反对，她点了点头：“好。”
　　她不太明白苏若轻为什么要把她拉进这场“校友局”。席间他们聊大学的事，聊共同认识的人，那些名字和往事像一堵透明的墙，把她隔在外面。她安静地吃菜，偶尔抬眼看看他们。
　　“当年和孟学长齐名的陈景南？”
　　“他啊，现在在国外的Kairos Architecture。这人背景太硬，没法比。”
　　“有人生来就在塔尖。”
　　“可你们苑挚发展得很好，”苏若轻转向孟远今，举了举杯，“这次栖霞镇，我就想借你们的东风。”
　　“栖霞镇对我们来说是次难得的机会，”孟远今声音平稳，“谢谢。”
　　“共赢。”苏若轻喝完杯中酒，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苏蔺宜，“不好意思啊苏小姐，光顾着我们聊了。”
　　“不要紧，”苏蔺宜放下筷子，“你们聊，我听着。”
　　“苏小姐认不认识流云？”苏若轻忽然问，“也是海城建筑系的，应该比你高一届。”
　　一直安静吃菜的苏蔺宜抬起头：“流云？”
　　“看来认识，”苏若轻笑了，“一个痴迷传统建筑的人，现在专做保护与传承，已经是这行的专家。我们公司和他们的工作室有合作。想着你们同校，或许认识。”
　　“嗯，学长。”苏蔺宜应了一句，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原来他一直在做这个。”
　　“改天约上流云一起聚一下”苏若轻说。
　　孟远今看着她那个转瞬即逝的笑——不是客气，不是敷衍，是真正见到故人消息时的神色松动。他心里某处微微拧了一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远今，”苏若轻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明早去栖霞镇，一起？”
　　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张驰低头夹菜，动作放得很轻。苏蔺宜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孟远今放下酒杯，瓷器碰在玻璃转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明早有个会，时间很赶，就不邀你一起了。”
　　孟远今说完，苏若轻也不在意，一副理解的表情。
　　包厢里的光线调得恰到好处，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深色桌面，映得骨瓷餐具边缘泛着温润的光。
　　苏若轻坐在苏蔺宜正对面，孟远今在她右手边，张驰在左手边。圆桌中央的转盘上，除了几道主菜，还有个精巧的木质转架，上面放着七八个小青瓷碟，盛着各色蘸料——姜蓉、辣椒油、沙茶酱、葱油汁。
　　“尝尝这个葱油汁，是这里的招牌。”苏若轻说着，轻轻转动木架，“远今，你记得吧？以前学校后街那家小店，也有类似的。”
　　孟远今没接话，只是看着转盘缓缓停下。
　　苏蔺宜面前已经有一小碟姜蓉酱油，是她吃白切鸡时调的。她不太喜欢葱油的味道，所以没动。
　　饭局进行到后半段，话题从栖霞镇项目聊到了大学时的趣事。张驰说起当年熬夜画图，把咖啡当水喝，结果胃疼进医院。苏若轻笑着接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孟远今。
　　“那时候远今也是，为了一个竞赛方案，在专教待了三天没回宿舍。”苏若轻说这话时语气轻快，像在分享一个共同的秘密，“最后还是我去送的换洗衣服。”
　　孟远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接这个话头。苏若轻一晚上瞄了他几次，见他神色如常，目光也没在苏蔺宜身上多做停留，心里那点因拧瓶盖而起的余音，便淡去了些。
　　张驰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笑着打圆场：“学姐你这是揭孟总老底啊。苏姐，你在海大的时候也这样挑灯夜战过？”
　　话题抛到苏蔺宜这儿。挑灯夜战？当然有，但不算多。她对学业的态度跟学围棋时差不多——不挂科就行，倒也总能被老师盯着，想开小差都没机会。
　　“当然。”她刚应完，右手边的骨碟忽然从桌沿滑了下去。
　　“咣。”
　　一声闷响砸在厚地毯上。苏蔺宜本能地抬脚，深色的油渍还是溅上了浅色裤腿。她下意识弯腰伸手要去捡，另一只手却从旁侧更快地覆了上来。
　　是孟远今的手。
　　掌心温热，稳稳地盖住了她整个手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扣握感，将她正要触到碟子的手指轻轻压住。
　　“我来。”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话音落下时，指腹随着松开的动作，似有若无地从她手背肌肤上划过。
　　苏蔺宜整个人一顿。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顺着他指腹掠过的那寸皮肤，倏地窜上心头，激得她耳根微微一麻。
　　孟远今已俯身捡起骨碟，放在一旁待换的碟架上，目光扫过她裤腿的污渍：“去清理一下吧。”
　　“没事吧？”张驰探头问。
　　“没事，”苏蔺宜站起身，声音还算平稳，“我去趟卫生间。”
　　苏若轻叫来服务员收拾地面，目光却落在孟远今侧脸上。他神色如常，可就在苏蔺宜转身离开包厢的刹那，她清楚地看见，他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
　　像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后漾开的一圈涟漪，旁人或许察觉不到，却逃不过一直注视着他的人的眼睛。
　　苏若轻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饭局结束时，苏蔺宜又去了趟卫生间。小腹隐隐的坠感让她心里一沉——这混乱的生理周期，永远摸不准规律。她庆幸自己习惯在包里备着卫生棉，却又懊恼今天穿了条白色裤子。
　　先前因为那个握手带来的细微震动，此刻被这更实际的烦恼冲得干干净净。
　　等她走到餐厅门口，看见孟远今和苏若轻正背对她站着。夜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并肩而立的身影在喜夏夜的晚风里，确实有种画面般的和谐。张驰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也看向那两人，低声笑道：“啧，还挺登对。”
　　苏蔺宜没接话，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小腹。
　　“都喝酒了就都别开车了，”苏若轻转身看见她，语气自然，“苏小姐住哪？我帮你叫代驾。”
　　“不用，我已经叫了。”苏蔺宜握着手机，只想快点回家。
　　“那好。张驰你呢？一起吗？”
　　“我不用，朋友在附近，你们先走。”
　　苏若轻点点头，转向孟远今：“远今，你住静澜台，我们顺路。”
　　孟远今的目光掠过苏蔺宜微蹙的眉心和按住腹部的手，语气平稳：“我有事得回公司一趟，和苏……工顺路。”
　　这话让空气静了一瞬。
　　下午他是和张驰坐车来的，本就要回办公室处理紧急邮件。可“顺路”这个说法——苏蔺宜看向张驰，眼神里带着询问。张驰却别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苏若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体面还在：“好，那你们路上小心。”
　　最终，苏蔺宜和孟远今坐进了她叫的车里。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让上司独自坐后排不合适，便也拉开了后座的门。
　　车厢里很安静。苏蔺宜靠着窗，手一直轻轻按在小腹上。
　　孟远今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低沉：
　　“不舒服还喝酒。”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苏蔺宜怔了怔，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到能谈论这个的份上。
　　“需要去医院吗？”孟远今又问。
　　苏蔺宜愣了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生理期的不适虽磨人，却还没到要去医院的程度。她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不用，回去歇歇就好。”话音刚落，车子已经驶到云之遥小区门口，她连忙补充，“孟总，先送你回公司吧？”
　　孟远今听她语气还算轻快，便没再多纠结，只淡淡道：“不用。”话音未落，他已经推门下车，指尖搭在车门上，又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
　　苏蔺宜愣了愣。既然要打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
　　小腹又是一阵明显的坠胀感，一股暖流涌出。她顾不上多想，把钥匙从代驾手中接过，说了声谢谢，对着孟远今说，“孟总再见”，便转身往单元门走去。
　　孟远今在楼下站了片刻，目光掠过公寓楼层层亮起的窗户，却不知道哪一盏是她的。夜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收回视线，拿出手机叫了车，转身往路边走去。
　　刚刷开家门，手机就震了一下，是苏若轻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了吗？” 字里行间带着妥帖的关切。苏蔺宜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回复：“刚到，谢谢苏总今晚招待，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她刚想倒杯温水，铃声突然再次响起。看清屏幕上“周凯之”三个字时，苏蔺宜愣了愣——离婚五个月，除了最初财产分割有分歧时联系过几次，他们之间早已断了往来。偶尔某个瞬间会想起这个人，却没有预想中的心绪翻涌，只剩一种淡淡的疏离。
　　“打扰到你没有？” 电话那头，周凯之的声音透着股说不清的疲惫，没了从前的爽朗活力。
　　“没……” 苏蔺宜刚要问“你有什么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样的语气太直白，倒显得她不近人情。
　　周凯之向来不擅长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里带着点笨拙的急切：“你最近别一个人住了，要不……回你爸妈那里住一段时间？”
　　“怎么了？” 听出他话里的凝重，苏蔺宜心里猛地一紧，小腹的坠胀感似乎都加重了几分。
　　“我三年前办过一个案子，那个嫌疑人刚从监狱出来。” 周凯之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费力组织语言，带着明显的不知所措，“我担心他会找到你这里，对你不利……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对不起，好像一直都在给你添麻烦。”
　　“嗡”的一声，苏蔺宜只觉得小腹的疼痛感骤然加剧，连带着心口也发闷。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周凯之，你现在一点都不像曾经的样子。你没对不起我，不管是感情上，还是今晚这事。我现在活得很好，也希望你能好。谢谢你提醒我，我会注意安全。”
　　“好……你一定多留意。” 周凯之沉默了几秒，说完这句话就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从耳边落下，苏蔺宜靠在玄关柜上缓了缓。离婚五个月，她和周凯之尚且还有这样剪不断的牵绊，何况孟远今和苏若轻——今晚在酒局上，那一闪而过、不合时宜的悸动，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暗自警醒：这份心思，必须妥善安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