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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骠骑不允(二) ...

  •   骠骑府夜里并不热闹。府门外两盏灯,光不算亮,却足以照出门内站着的甲士轮廓。

      门上悬着写“骠骑”的匾,夜色里黑得看不清笔画。

      守门的军士见她一个女吏模样,先是皱了皱眉,“有事?骠骑已歇下了,明日再来吧。”

      “史局的李承盈。”她报了名字,声音不高,却不躲闪,“有事求见大将军。”

      那军士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在军府里不是完全陌生。抄军报、对勘旧牒、送日注,来来回回,做这些事的人总是那张冷静的脸。

      他犹豫了片刻,只得道:“你且在外廊等,我进去通传。”

      府里廊下点着灯,石阶擦得极干净。夜风从花树间穿过,带着一股薄薄的凉意。

      承盈站在柱下,手指按在石栏边,指腹蹭着那一层被岁月磨平的纹路。

      很快,有内侍出来带路。她跟着他绕过前院,进了偏厅。

      偏厅里只点了一盏灯,光打在空着的几张椅子上。案上摆着一副还没来得及收的木棋,黑白子错落着,看不出局势。

      “将军稍后就到。”内侍退了出去,把门轻轻掩上。

      屋里一时只剩灯火轻微的噼啪声。承盈站在门侧,背先贴上墙,让自己有一个可以倚的地方。

      她不是第一次踏进骠骑府,可这是第一次,不是被召,不是送文书,不是被人领着,而是自己走到这里来。

      脚步声从廊下由远及近,她下意识抬眼。

      宇文岳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外头风也跟着灌进来一线,吹得灯火一跳。

      他今天未披战甲,只穿一身深色常服,外头披了件轻薄的披风,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颈线。袖口沾了点灰尘,看得出刚从外头回来不久。

      看见她,他先愣了一瞬,那一瞬间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意外。

      他道,“这么晚,你自己来的?”

      承盈垂下眼:“是。”

      “坐。”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臣女站着说话即可。”她道。

      宇文岳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微微蹙了一下,却也没强逼,转而走到案前,把那副未完的棋盘推到一边。

      “什么事?”他问,“急着这么晚到我府里来问。”

      承盈指节在袖中慢慢收紧,她看着案上的那副棋,黑白几子互相绞杀,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抬眼,直直看向他,“吏部那道折子是大将军不允。”

      宇文岳“嗯”了一声:“太傅跟你说了?”

      “太傅只说吏部奏留中不下。”她声音很轻,“臣女猜得出来。”

      宇文岳笑了一下:“倒也不难猜。”

      他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我在殿上说了几句。”

      承盈道,“说‘史局用人不易’,说‘日注换人反添口实’。”

      她重复他的原话,语气平平,却每一个字都像有棱角。

      宇文岳听着,眉间那一点笑意慢慢淡了:“你来只为问这个?”

      “臣女想不明白。”承盈抬起头,眼里终于带上一丝真正的情绪,“太傅说,史局久处风口,不是久留之地。吏部说,女史出入台省,易招流言。”

      她顿了顿,“陛下未必没有这个念头。可是最后,不允的人是将军。”

      灯火映在她眼里,把那一点压着的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将军是救我,还是困我?”她问。

      宇文岳看着她,很难说那一瞬间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救你?”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觉得这两个字有些好笑,“从哪一日救起?从你在御史台台阶下说‘字字相符’那一日?”

      承盈咬住下唇。

      他缓缓道,“你觉得,你去了临川,做个郡学主簿,便能干净?”

      “史册上那行‘畏罪自缢’就会消失?云中军报那一行‘几误军机’也会消失?浚阳旧案就不在了?”

      他一字一顿:“你以为那些字会跟着你离洛阳?还是留在起居注局里,等着有心人翻出来,问一句‘当日是谁写的’?”

      承盈指节在袖里收得更紧,指甲扎进掌心都没什么感觉。

      “臣女只是想……”她顿了顿,声音渐低,“想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史局?离开宫城?”宇文岳问。

      他向前两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还是离开我?”

      屋里灯不亮不暗,他的影子投在她脚边,把她的小半身都裹在里面。

      承盈抬眼,直直看着他:“将军又何必问得这样明白?”

      她声音极轻,却很清醒:“将军家中有妻有妾,臣女不过起居注下执笔之吏。不敢当将军如此相看,更不敢当将军亲自‘不允’。”

      这句话带着一点刻意的冷硬,是她这些日子从未对他说过的尖锐。

      宇文岳听完,眼色明显沉了一寸。那一瞬间她几乎能听见空气里有什么断掉的声音。

      他慢慢开口,“李承盈,你这是在劝我去找别人?”

      “将军权势滔天,何至于困在臣女一人身上?”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放我走,对将军有什么不好?”

      宇文岳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一点温柔也没有,反倒带着一种压抑得太久的暴躁:“今日殿上,江履安把浚阳撕开给百官看,你最后只肯写一句略曰云云。他敢把命摊在案上,你却想着转身走开?”

      “你真以为,你只是‘起居注下执笔之吏’?”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不快,却不容退。

      承盈下意识想往旁边挪,却被墙角生生堵住。

      他抬手,一如无数次在御史台、在廊下做过的那样,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他。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对抗的意味。

      他低声道:“看着我说,你想走?”

      她被迫抬眼,与他对视。

      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他眼里那些从没在朝堂上露出来的东西——愧疚也有,狠意也有,更有一种病态的固执。

      她咬紧牙关:“臣女想走。”

      宇文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想走,很简单。”他道,语气轻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等我死了,你再走。”

      承盈怔住,她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太成纪还没有完。”他在她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慢慢说,“浚阳一案没有完,韩绍一行没有完,云中军报没有完。”

      “你写的这些字,都还压在人身上。”他低下头,额角几乎碰到她的,“在他们还没死之前,你走去哪儿?你以为你能走得干净?”

      “你要走,可以。”他声音压得极低,“等我死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裂的细微声。

      承盈觉得胸口有一瞬间的窒息。

      “将军疯了。”她低声道,声音发抖,却竭力保持平静,“臣女不敢当这句话。”

      宇文岳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紧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却也没有后退。

      “你说我疯。”他道,“可你自己呢?”

      “那夜你在史局写‘畏罪自缢’时是谁在旁边?”他问,“韩绍之死是谁落笔?云中军报‘几误军机’是谁写下?你若真要走,哪一条不是拖着你一起?”

      承盈闭了闭眼。

      “你现在去临川。”他道,“人是走了。卷子却留在这里。”

      “十年之后,有人翻起太成起居注,指着那一页问一句:这字是谁写的?你人不在洛阳,就能当从没写过?”

      他笑了一下,那笑冷得像冬日河水:“你以为,史官能给自己写一个善终?”

      她的手在袖中慢慢松开,又慢慢攥紧。

      “我不允你走。”他最后说道,声音里不再有一点转圜,“不是救你,也不是困你。”

      “只是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人生卷宗,”他一字一顿,“已经归档在我手里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直白到连他自己都微微一顿。

      她忽然想到那日在雨檐下,江中丞说“将来史书上,我的名字旁边写什么,多半也要落在你手里。”

      如今却有人对她说“你的人生卷宗,已归档在我手里。”

      承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一点也不愉快,甚至带着一点绝望的轻微:“将军果然疯了。”

      她用力推开他按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声音发紧:“臣女记下了。”

      “如今日注 ‘太成五年五月初二,骠骑大将军宇文岳,于府中自陈已疯。’”

      承盈说完拢了拢衣袖,转身要走。她刚抬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唤:“持盈。”

      声音不高,却像一指冷水浇在后颈,从皮骨一直浸到心底。

      她指尖一紧,脚步在门槛前顿住。

      “持盈。”他又叫了一声,语气比方才收敛了许多,甚至听得出一点压着的哑,“转过来。”

      她没有动。两人之间一瞬静得出奇,只听见灯芯炸开一点细小的火星声。

      下一刻,袖口被人一把攥住。力道不重,却极难挣脱。她被他生生扯回几步,背抵在门侧的立柱上,木纹硌得她肩胛生疼。

      宇文岳俯身,几乎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和柱子之间。

      “你不是很会写很会记?”他盯着她,嗓音又低又哑,“那你回忆回忆,那几夜你叫我什么。”

      承盈偏过脸,极力维持着那一点冷静:“将军自重。”

      “自重?”他似笑非笑,“刚才你骂我疯的时候,可没叫我自重。”

      他伸手扣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看着我。”

      “那几夜你叫的什么?”他一字一顿,“持盈。”

      那两个字从他舌尖滚出来,不再是梦里的低喃,而是清清楚楚、醒着时的逼问。

      承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上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将军——”

      “你叫我什么?”他不容她躲开,“说。”

      那夜在史局,灯火摇曳,他压在她耳侧,半声半喘地在她肩畔逼她开口:“……子衡。”

      那一声,她几乎是含着泪咬出来的。如今他要她醒着再说一遍。

      承盈咬着牙,死死不肯开口:“将军莫要——”

      话还未尽,唇上忽然一重。

      不是温柔的吻,更像是把她所有拒绝都按回喉咙里去。

      他像是也逼得太狠,唇齿间带着一点隐约的血腥味,不知是谁咬破了谁。她被迫抬头,一时喘不过气来,指尖抵在他胸口,既推不开,也推不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稍退开半寸,额头仍抵着她,气息还没平稳。

      “叫。”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磨出来的,“再叫一声。”

      承盈闭着眼,指尖在他衣襟上发抖。

      “……宇文——”

      “不是这个。”他打断她,语气近乎固执,“叫什么?”

      她唇线绷得极紧。

      宇文岳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近乎自嘲的狠:“算了。”

      “你不肯叫,”他道,“我记着就好。”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却没退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糟糕的靠近。

      手掌落在她腰侧,指节隔着衣料收紧,把她整个人牢牢按在柱子上,像是怕她真就此从自己指缝里滑走。

      “你刚才说,要离开我。”他道,“那我今日再替你记一笔。”

      “从此以后,你要么跟我一起往下沉。”

      他在她耳边极轻地笑了一下,“要么盼我早死。”

      承盈被他说得一阵发冷:“将军说这种话,有何意义?”

      “有。”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你知道你退到哪一步——都还踩在我身上。”

      他停了停,像是在自己心里翻过什么极荒唐的话,最后索性一把掀开:“持盈。”

      “你若有了我的孩子,”他道,“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是浚阳余孽,而是我宇文岳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自有法子,叫天下都闭嘴。让他们只记得一件事,你站在我这一边。”

      这话说得太轻,轻得像戏言,偏偏字字都带着毒。

      承盈整个人僵住了。她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疯、如此荒唐、又如此透心凉的一句“承诺”。

      那不是救她出泥潭的话。那是要拉着她一起沉底的话。

      “将军真是,疯得厉害。”她声音发颤,“连婚姻大事,也可以这样拿来当说嘴。”

      “你不是要走吗?”他盯着她,眼底的偏执几乎要溢出来,“不是嫌自己脏,不肯留在洛阳?”

      “那便干脏到底。”他近乎低喃,“将来别人提起你,只会说,那是宇文岳的夫人。看谁还敢问浚阳,看谁还敢提起你父亲——”

      啪——

      清脆的一声,在偏厅里炸开。承盈的手掌狠狠落在他脸侧,力道之大,连她自己的手腕都被震得一麻。

      那一瞬间,连灯火都似乎抖了一抖。

      宇文岳的脸偏到一侧,脸颊上很快浮起一片赤痕。

      屋里安静得出奇。承盈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呼吸乱了,胸口起伏得厉害。

      “宇文岳,”她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当我是什么?”

      他缓缓转回脸来,侧颊上的指痕在灯下清清楚楚。片刻,竟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近乎冷漠:“你当我是什么?”

      话落,他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她被打得发红的那只手腕,将她整个人再度拖近。

      “你再打。”他低声道,“打到你肯走为止。”

      承盈用力去挣,反被他顺势一拽,撞进他怀里。她胸口抵在他胸膛上,耳边都是他急促却压着的呼吸。她想推开他,手刚抬起,就被他抓住,反剪到背后。

      “你松手——”

      “你要走。”他贴在她耳侧,笑得近乎温和,“走到哪儿去?”

      腰间的衣带被指节勾住,轻轻一带。布料绷紧,又松开。

      承盈浑身一震,怒极之下,整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抬头,在他肩窝里狠命咬下去。

      那一口毫不留情,隔着衣料都能尝出铁锈味来。

      宇文岳闷哼一声,肩头剧烈一颤,却只是更紧地箍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自己和柱子之间,不留半分退路。

      “再用力一点。”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嗓音哑得厉害,“咬得越狠,就越跑不掉。”

      “你真是疯子……”她骂他,声音已经有些发哑,“宇文子衡,你真是疯子。”

      “我疯。”他承认得极轻,“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满意了吗?”她气急,又累,声音发哑,“你拖着我一起脏,一起疯,一起烂——你满意了没有?”

      宇文岳额头贴回她额头,呼吸炽热,却说得极慢:“还差一点。”

      灯火被风吹得一跳,廊下的影子纠缠成一团,看不清谁是谁。

      承盈没有再说话。她一次又一次想推开他,每一次手抬到一半,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力气。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有多错,却在他疯病一样的纠缠里,一次又一次失了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厅里的灯终于燃到尽头,火苗抖了两下,熄灭在一阵风里。

      只余外廊零星几盏灯,将一截半掩的门影子拖得很长。

      这一夜,不会写进起居注里。

      史册上只会记:“太成五年五月初二,晴。”

      至于这一天晚上,谁把谁按在墙上,谁在谁肩头咬出一片血痕,只会记在两个人的骨头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骠骑不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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