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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茶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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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信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古镜记》
自古镜遗失后,江湖不再有人敢言“太平”二字。
云州城外,三百丈的悬崖下,涛声如怒。山脚燃着一座金顶寺——此地向以“慈心渡众”闻名,却在一夜之间,满山诵经声尽绝。
晨光初现,迷雾未散,寺中只余一具倒挂钟楼的尸。
那人,乃定禅门掌门,号称“天下第一快剑”。
剑犹握于手,然剑锋已自咽插入,血沿剑柄渗入铜钟凹槽。
风起时,钟声震荡,一道幽蓝光脉自钟身游走,如鬼哭,如雷息——
一日之内,七桩命案震动江湖:
崆峒山下,道门长老三指被斩,死时犹作结印,额心却被深刻以热蚀钢针,印出“女”字;
湘水渡口,刺史府十八剑客无声无息倒在梨花雪中,筋骨似承千斤、齐齐折断;
燕京刑部狱,囚门自启,巨物跃出,侍卫身首异处;
天机楼塔顶,有人眼见白衣女子执琴弹奏,其声铮铮,三音毕,楼毁如粉;
江南医谷,百草尽枯,谷主醉死树下,口角血色竟是青绿,如中旧时灵毒。
凡见过之人皆言:“影来如烟,去若雾。”
亦有人惊呼:那非人力所为,恐为废械复苏,女祸降世。
但真正识得其形者不敢言明——
那些招式、那些步伐,不似男侠所传,不循当今流派轨迹,像是某种被遗忘的技法,在旧日残片中悄然重构。
泗城今年的天象有些反常。
明明是秋,却偏偏开了漫山桃花。粉得不合时令,也不合礼数。
有人说是天谴,也有人说是妖气作祟,不敢出门,许多店家也闭了门户。
泠茶馆照常营业。
如有人细心留意,会发现这间茶馆千百年来连牌匾都未曾换过,匾上的楷书行云流水,乌木黝黑发亮,不染一粒尘埃。茶馆倒是迁过几次地方,曾坐落山腰,如今落脚街口,但那块旧匾始终未曾挪动,仿佛本就知人间兴衰、山河更替。
更有传言,那牌匾用的不是木,而是“感光磁骨”,早年间乃旧王朝匠作所遗,能储息光影、封录声波,如今——却失其原能,只能看看。
茶盏里盛得最多的,仍是邻里闲言、江湖逸闻。但比起旧年刀光剑影,如今更多人谈的是:禁武令如何下得急,哪座山门又无声闭了灯,谁家的女儿突然失了记忆、嘴中咿咿呀呀说着“金甲”二字,却被家人当成疯病关起。
乱世谣言多,这一点,倒是未曾改变。
只不过如今,茶馆与时俱进,兼售补给饮。
掌柜温泠起得比谁都早,天光才亮,她就从井边拎回两桶水,提在手里几乎不喘。她脚下生风地走过街头,不慎撞倒个街坊,那人讥笑道:“姑娘你这气力,啧,比我家杂役还壮。小心吓坏了相亲的婆家。”
温泠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相亲?我茶馆后厨那位细腰儿郎,差点跪地求入赘。你腰没他细,得排在后面。”
那人噎住,磕磕巴巴地地扯些伦理纲常之类的胡言乱语,她只是轻快进门,嘴角轻扬,没当回事,仿佛这世间就没有哪个“男子”值得她委身。
她也说不清,这种念头从哪儿来的。只是自记事起,茶盏里泡的是好像是另一番传说。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只是觉得,这江湖哪哪都不对劲。
茶馆不大,却香气萦绕。温泠换下粗衣,系上围裙,轻手泡起茶来。手法极稳,水注如线,仿佛刚才那个肩挑水桶、掌心起茧的女人,从未存在。她卖的茶不贵,但相当抢手,尤其是补给饮,据说喝上一杯能抵练三天功,在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江湖,谁也保不齐自己哪天要用上。茶馆做的是小买卖,茶饮走的却是大半个江湖圈。她抽出一摞油纸账本,算好近日结余,心满意足地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自调的蓝莲补给饮,还未入口,就听窗边议论开了:
“听说了没?今年的天武大会又要评十大男侠了。”
“嘿,每年都评,去年那定禅门掌门才刚刚上榜——今年就死了!好像还是女人杀的。”
“嘘!”另一个人打断他,“你不怕被抓?这年头哪能随便说江湖事,还是关于……那帮妖女的?”
“就是,那禁武令写着呢,凡妄谈女事者,杖五十,黥面流放。”
“不说了不说了……听说这回有个门派给弟子配了新武器,叫什么烈风甲,光是启动就能扛飞一头牛!”
“嗐,这年头女人倒只剩卖茶还有出路。”街角坐着几位地头蛇模样的小男人,酸声酸气地点评,“生意强归强,也不过是贩夫走卒。江湖的路,终究还是男儿家的天下。”
他们说这话时,温泠拎着一桶茶饮从后堂走出,侧目一笑:“小几位,要不要来一杯?不仅提神,还能顺带补补脑。”
几人见她身形魁梧,顿时哑然,悻悻低头。
温泠刚转回桌前,忽然一阵骚动传来,门外有兵役持刀而入,高声喝道:
“奉命巡查,抽查本街,以免女人私自学武,潜藏禁械,图谋不轨!”
温泠扫了一眼,正好对上为首者的目光。
他眯眼道:“你,掌柜的,气力大得吓人,手心还有老茧——练过?”
“练茶砖。”温泠淡声,“本店每月要手打三百斤。”
她认得那些人——审形官。自禁武令下,暮镜司便展开“肌查”,凡女性年龄在十五至四十五者,皆要脱衣查肩、验臂纹、探骨节。
温泠缓缓脱下外衣,露出紧实肩背,提起百斤茶桶,转身便扛上阁楼,一气呵成。
众人啧啧称奇,但审形官却没轻易放过她:“把袖子撩上去。”
她沉默片刻,拉起衣袖。她双臂有着常年锻炼留下的肌肉线条,结实而流畅。只是左臂关节衔接处,一圈金属有点惹眼,当中镶嵌着数颗青蓝小石,宛若寻常女子佩戴的饰品。
审形官面无表情地扫过她裸露的手臂。
“这是……何物?”他冷冷问。
温泠神色不变,抬眼一笑:“只是个女子臂钏,年少时受过旧伤,这钏戴了多年,久了便当护身符用了。”
那官员皱眉,似觉有异,却又无从深究。毕竟此物未见灵息波动,也未曾出现在禁械名录中。
他终究未敢过于多言,只留下冷语两句,转身离去。
温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慢放下衣袖。
她从未对人说过,她的左臂,自腕以下便不是血肉。那是一副义肢,以黑金骨丝编织而成,外表看着与皮肤无异。
至于这副义肢的由来,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似乎昏迷之际,有人披火而来,斩断她手中灼铁,把她从烧尽的废墟中抱出。
那人不曾开口,也未留下名姓——只在她残破手臂上,安装了这枚如今依然运作的“女子臂钏”。
这些年来,她从未追问那是谁。
她甚至忘记了她的师傅,上一任茶馆主人的名字,只记得似乎师傅告诉她茶馆三日开张一日清扫,教导她茶水上桌不可太沸,还有让她要做个好女人。
好女人是什么样子?
早两年,她也曾懊恼过自己不是寻常女子,穿不上束腰罗裙,更难堪贤妻良母之重任。
她肩膀宽厚,手掌粗糙,腰腹力量沉稳,走路不似女子轻盈,但她搬货物时,比男子都轻松。
她不通诗书,不懂武功,没有花容月貌,只有那唬人的机械手臂,何谈男侠们庇护。
好在这么多年,在闲言碎语里,她好歹是将茶馆支撑了下来。
有时她盯着臂钏,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并不是“被安装”上的,而是她天生就该有的。有一回夜里,她梦游般打开窗户,将手臂对着漫天星辰举起,像是等什么回应。可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醒来,她笑骂自己:“想太多了。你一个卖茶的,要啥神兵利器。”
她只知道,每当她意志将溃,那枚臂钏便轻震一息,如有人遥远唤她归去。
伙计小陆给她捶捶肩,问:“掌柜的,你不怕吗?”
她记得多年前也有人问她:你怕吗?
怕哪天被盯上,被查出这力气不合常理,被人揭穿不是个“正常女人”?
她笑了笑:“我不怕。我若要藏,就不是今日的温掌柜了。”
她怕过吗?或许年少时怕过。怕别人不喜欢她,怕茶卖不出去,怕哪天义肢失控,暴露了过去。
可后来她明白,真正的“藏”从不是缩成一团,而是活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她从不躲避那些审视的目光,反而要让他们看到:她在此处,她活得好好的。
她的茶馆就立在街口,永不关门。
这时,门帘又一掀,一道风从街上吹进来,带进来点雨意。来人披着斗篷,长身玉立,不辨女男。只露出半张脸,眉目冷峻。
“温掌柜?”那人声音冷冽,“本官奉旨查案,想借你一席茶话。”
温泠这才真正抬起眼,看着来人,心头微动。
是个身上带着女人气息的官差。不是胭脂香,而是骨血中那种熟悉的清冷锐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好女人吧?
她忽然有点好奇,含笑点头:“请。”
——铜钟震响、七案齐发的第二日,泠茶馆迎来了第二位想把掌柜抓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