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只杨和柳》吟崎

6、杨十三的家

　　01.

　　初冬，上午十点三十七。
　　杨十三已将柳七并不大也不算重的行李箱提下楼、放进后备箱里。
　　折返回来时，柳七已往下跳了三层楼。

　　柳七觉得自己的左脚现在很滑稽。
　　它已肿到塞不进柳七的所有鞋里。

　　柳七只好把一双已穿了三四年、极普通的运动鞋的鞋带拆了一半，将那鞋帮子掀得足够高，确保鞋帮大到可以容纳这只“馒头”。
　　最神奇的是，柳七完全不会担心这只没有系鞋带的豁口运动鞋会被自己甩掉——她的脚踝正结结实实卡在这大豁着口的鞋帮处，甚至还有些隐隐作痛。

　　杨十三一见面就看到了柳七这只穿不上的运动鞋，他轻轻问道：“还痛得厉害么？”
　　“好多了。”柳七并不喜欢把痛苦分享给自己的朋友。

　　现在，杨十三已将右臂交给柳七，陪着她一起下楼：
　　“中午想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
　　喜欢吃排骨吗？给你补补骨头。”

　　柳七实在没有心情去饭店：“等下到了你家我点外卖，这次你帮了我大忙，我得好好请你。”
　　杨十三用左手轻轻握住柳七的手，笑道：“其实出门前我已在家里炖了排骨，你不嫌弃我的手艺的话可以尝一尝。”
　　柳七有些吃惊：“你居然还会做这些麻烦饭！我只会煮挂面和泡面。”

　　杨十三哈哈笑起来，淡淡道：“不怪你，你工作忙。
　　是我刚受伤那一两年，没勇气出门，闲来无事、做饭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柳七哑然。

　　02.

　　初冬，上午十点四十六。
　　今天阳光很好，温度也有所回升，路边的积雪已开始消融。

　　一阵阴湿的冷风从胡同的角落吹来、吹到了柳七微微冒汗的额头上。
　　柳七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杨十三见状连忙停下，从包里抽出纸巾，帮柳七擦拭额头上细细的汗珠。
　　他有些后悔忘了提前提醒柳七戴好防寒的口罩、帽子和围巾，便将自己的米白色围巾摘下，给柳七围好。

　　柳七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戴帽子吗？”
　　杨十三笑着摇摇头：“为什么？”
　　柳七道：“因为戴了帽子之后，虽然后脑勺不冷了，脸却愈发得冷。”
　　杨十三有些不理解：“那么或许戴个口罩会好一点？”
　　柳七笑道：“我也试过戴口罩，戴口罩之后，脸倒是不冷了，口罩遮不到的额头却愈发得冷。”
　　杨十三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拐出胡同，街道变得开阔起来。

　　在北立工作的两年时间里，柳七很少主动出门逛街。
　　北立的很多著名景点，在柳七高考结束参加清大领军计划考试的时候、已和父母一起逛了个七七八八。
　　后来柳七高考考砸了，领军计划也扑了空。
　　她闷头读了一个暑假的古龙，洒泪告别了自己的高中时光。

　　不知不觉，高考结束已经十年啦。

　　柳七的思绪回到现在，温暖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柳七的脸上。
　　今天摆放在柳七面前的，是一瓶散发着淡淡菊香的香薰。

　　柳七终于有时间欣赏通勤路以外的北立城风光。

　　03.

　　初冬，上午十一点零一。
　　汽车经过闹市，驶入了一片绿化颇具中式园林风范的居住区。

　　除了竹林、石山、绿湖，柳七还看到了一座颇为雅致的小桥。
　　桥下芦苇荡漾，湖中游禽交接。
　　柳七从没来过这里，不禁对杨十三家周围的景致连连称赞。
　　杨十三淡淡笑道：“喜欢就好。”

　　最后，汽车驶入了一个极大的小区。
　　这个小区的绿化也做得非常到位，柳七只沿途粗略一瞧，就瞧见了桃树、杏树、槐树、银杏和梧桐。
　　这令她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

　　汽车在一片大草坪前停下。
　　冬天，枯黄的草皮在积雪的覆盖下显得尤为慵懒随意。
　　草坪前，停着一辆擦得很亮的轮椅。

　　杨十三有些不好意思：“上楼之后还有一段距离，我怕你跳得累，就把自己用过的轮椅备在这里，希望你没有被吓到。”
　　“没有没有，你有心了。”柳七在杨十三的搀扶下坐上轮椅。
　　杨十三俯下身来，将她的脚非常仔细地摆在轮椅的脚踏板上，避免推行时受到意外碰撞。

　　这是柳七第一次坐轮椅。
　　从见习开始，柳七就常常陪重病人做检查。住院病人限制活动，工人师傅又常常人手不够，柳七早已将轮椅推得娴熟。
　　可今天，柳七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比正常人低了半身、轮椅上的视角是这么卑微。

　　这栋小区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远，柳七从下车到被杨十三推进电梯的路上，都完全没有看到其他的楼房。
　　或许是因为小区园林般精巧的设计艺术，使每栋楼互不干扰，都达到了极高水平的隐私性。
　　最棒的是，通往楼房入口的路上没有一级台阶。
　　“这里的无障碍措施做得真棒。”柳七暗暗赞叹。

　　电梯不算特别宽敞，但出入轮椅绰绰有余，最友好的是，除了竖排按键，还有一行适合轮椅出行高度的横排按键。每一个按键上都有盲文标识。

　　杨十三家在三楼，三楼就是这栋楼的顶楼。
　　顶楼平台上种了不少花草，柳七认识的只有一株海棠。
　　杨十三笑着介绍道：“剩下的是绿菊。”
　　柳七笑道：“春水碧波、绿玉如意，你们邻居可真有雅兴。”

　　杨十三给柳七准备的屋子在天台尽头。
　　大大的落地窗朝南而落，楼下的风景一览无余。

　　这是一间简单的一室一卫。干净整洁的床单被套，显然是杨十三一早就换好的。
　　最令人感动的是，杨十三居然提前准备好了骨折助行车。

　　柳七已怔住。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去表达自己的感谢。

　　杨十三早已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摸了摸柳七的头，淡淡笑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把剩下的菜做好，再来接你吃饭。”

　　04.

　　初冬，中午十一点四十五。

　　柳七已适应了助行车。
　　电梯停在一楼，开门后，柳七跟着杨十三走进了一家餐厅。这家餐厅看起来并不大，柳七一眼只瞧见一张餐桌。

　　但柳七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一家餐厅，因为餐厅的旁边还有一间巨大的客厅。

　　柳七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杨十三的家，并不是只有三楼那一个房间。

　　整栋房子，都是杨十三的家。
　　这里并不是一个小区，而是一栋别墅。

　　柳七为什么会认不出别墅？
　　因为柳七本就没有见过别墅。

　　对于一个从十八线小县城长大的女孩子来说，“别墅”这两个字离自己的人生本就足够遥远。
　　就好像一个在一线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出生成长的孩子来说，“泥土”这两个字离他的人生也十分遥远一样。
　　这并不代表歧视与偏见，更不存在见识浅与见识广的区别。
　　这只是一种错过的人生。

　　柳七忽然觉得杨十三很陌生。
　　是啊，本来就是陌生人。
　　她是一个北漂的打工人，而杨十三是音乐人。
　　家里没点矿哪有自行车搞音乐？

　　柳七就这样迟疑而尴尬地坐上了餐桌。
　　餐桌上已提前摆好萝卜炖小排和两个精致的炒菜。

　　房间很大，却静得出奇。
　　显然这个别墅里并没有其他人，又或者别人都在礼貌地规避、避免打扰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午餐。

　　柳七甚至有点不安。
　　杨十三将排骨夹到柳七的碗里，道：“多吃点。”
　　柳七却有些吃不下。
　　她夹起来、放到嘴边、想送进嘴里，最后却终于将筷子放了下来。

　　柳七叹了口气道：“十三，按照市场价格，我应该付你每个月至少三千五百块的房租。”
　　杨十三愣了一下，道：“你今天怎么好像变成了酸梅汤？住了富贵山庄还要交房租。”
　　柳七咬咬牙，恨恨道：“可你家并不是‘富贵山庄’，而是‘富贵’山庄。”
　　杨十三笑道：“可是‘富贵山庄’本来也是富有的。”
　　（注：古龙小说《欢乐英雄》里富贵山庄的庄主一贫如洗，富贵山庄家徒四壁。）

　　柳七忽然释怀地笑了，她想起小说里她最爱的片段之一：

　　主角忽然明白有钱、没钱都可以开心。
　　富一点、穷一点都不必烦恼。
　　“只要你懂得享受人生，你就算没有白活。”

　　柳七笑道：“可今时不同往昔，江湖已不是义薄云天的江湖了。我们与时俱进，我便宜点付你一千房租，你可不能不要。”
　　杨十三笑道：“既然柳姑娘一定要付房租，那姑娘的一日三餐可要被杨某包定了。”

　　05.

　　初冬，周六，凌晨一点十五。
　　柳七滑着助行车走出了急诊楼。
　　她又可以开启自己那并不完整的双休了。

　　这几天不止同事，就连前来就诊的病人都称赞柳七“身残志坚”。
　　不得不说，带病上班对于缓和医患矛盾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柳七明显感到接诊的病人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支部宣传委员甚至帮柳七拍了照片、写了专题报道发布在科室公众号上，宣传柳七及北立急诊人“恪尽职守”的品德。

　　可只有柳七知道，这三天多亏了杨十三的仗义相助。
　　他不但每天风雨无阻接送柳七上下班，还每天变着花样给柳七带饭。

　　柳七的上班时间很奇怪。
　　有时早上七点就要出门、去赶七点半的早交班。
　　杨十三不仅给柳七做了早饭，还顺便炒了米饭给柳七带去中午吃。
　　柳七有些不好意思害杨十三起这么早，杨十三却安慰道：“你这上班时间好得很，完全和早高峰不沾边，路上一点儿不堵车。”

　　还有时，柳七要凌晨十二点半出发、去接凌晨一点钟的后夜班。
　　杨十三安慰道：“我是搞乐队的，晚上不睡都是常有的事。”

　　还有时，凌晨一点、柳七却又下班了。
　　比如现在，杨十三又准时出现在医院的门口。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大衣，手里捧着一束简约精致的淡粉色玫瑰，站在柳七更衣室楼下、离门口最近的拐角处。
　　看到柳七出来，杨十三向前迎了上去，一手接过柳七的饭盒，一手将捧花送给柳七。

　　他的眼睛里放着光：“七七，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