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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苦诉 ...


  •   延王找回了之前舒畅的感觉,虽然少年来看他的次数不多,来看他也只会呆一小会儿,但知晓了少年的秘密,又顺道解决了之前看到的白影之谜,延王感到很愉快。
      人是贪心的存在,一旦知道了少年是鬼,延王就想知道少年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孩子。少年却一直读闭口不谈,一旦话题往这个方向进展,无法像以前在梦境那样把延王赶走的少年就自己轻飘飘地离开。

      最接近的一次,延王就问过少年。
      “你难道是死在玄英宫的?”
      如果少年是在玄英宫死的,那范围会变小很多,可以在玄英宫死的人有限,延王可以查明少年生前是什么人。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回,【没有,你怎么这么问?】
      “鬼不应该是在自己死的地方徘徊吗?”
      少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拜托,你那些奇怪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才不会呢,顶多在自己死的地方凝神,就会比较快。】
      “那你为什么在玄英宫凝神?”
      【没什么,这地方好认又风光。】
      玄英宫位于关弓山,宏伟的关弓山在雁国首都,的确很好认,而在一国宫殿凝神,听起来的确很风光。
      “可是你既然急着要凝神,为什么不找你死的地方?”
      【谁知道我当年在哪死的,不记得了。】
      延王听到这句话,突然感到心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的样子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有一点点的改变,更加贴近他梦境中的样子,到现在,少年已经不能用白色的影子来形容,服饰可以透出微弱的颜色,眼睛转动的时候会发出淡淡的紫光,肌肤也从诡异的奶白变成白皙的肉色。
      声音也没有刚开始的飘渺,虽与梦中的清脆还有些距离,但已经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身上的寒气可以缩放自如,但一旦贴近还是可以感觉到一股薄薄的冷气。

      少年关心的,无疑还是那些,下界的生活。
      延王有些郁闷,少年面对雁国最高地位的人,难道就对云海上方的世界没有任何兴趣吗?
      “你对朝廷之类的不感兴趣?”
      少年厌恶地说,“我为什么要对朝廷感兴趣?那些官员我又不认识。”延王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少年双手托着腮,对他说,“你为什么对下界的事什么都不懂?”
      延王看着自己身上重甸甸的华丽服饰,苦笑。
      “我已经是王了,注定要在云海上过余下一生。”
      “所以说你这个王连自己的子民过什么生活都不知道?”少年冷笑,语气变得尖锐。
      延王忽然起了一股怒意,他喜欢少年是因为面对少年他可以忘记朝野的事情,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对待。但一切都是延王的妄想,少年其实根本不理解他,少年也像其他人一样,只一味地对他期待,没有想过他是一个人。周围侍卫已退,不必担心被别人听到,延王大声怒吼。
      “我是王!我了解我的子民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看那些奏折,也会抽出时间读很多书,我也会让我的州侯们向我报告那些百姓的生活状况!你只凭我不知道市上一块桂花糕卖多少钱就说我不懂,你怎么敢!你根本不了解一个王有多忙,你根本不了解我每天都有多么疲倦,我要批改成堆成堆的奏折,要做无数个重要的决定。我要顾及的事太多太多,我要解决的是国家的大事,你凭什么说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子民,我每天这么努力,也是为了我的子民!我原来根本就不想要这个王位,但是我已经当上了王!
      “我每天都努力努力,却不断地有人提醒我说和隆王差多少,说国家没有起色多少,为什么?你们只知道指望我,你们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有多孤单,有多疲倦吗?现在柳国又倒了,柳国难民开始往雁移动,雁根本承受不起!延麒和刘麒关系好,他想收留难民,要施仁政我能说不吗?以后雁倒了雁国人民也要依靠其他国家,雁能拒绝收他们吗,不能!但是,雁国现在根本没有国力!国家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臣们还每天都在问我怎么办,我也在努力解决!州侯又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已经很累!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在责骂我……为什么……连你也……”
      延王徒然地倒下,抱着头呻吟,他知道刚才的一瞬他所有的压力一起爆发,他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鬼魂苦诉,不用怕鬼魂会说出去让大臣恐慌。他原本不想说这么多,没想到一旦爆发,他什么都说了出来,句子有没有顺通,有没有连贯,他都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他想说这些,他需要发泄。
      少年站在他前面,延王看到他一双脚,吼完之后,他反而不敢抬头看他,他怕看到少年鄙视的目光,或者对他的脾气畏惧的神情。
      良久,少年才开了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王会这么累,真的会这么累……”
      那一句,居然包含着无比的辛酸和心疼,温柔得让祝梧回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温暖的拥抱,可以把人都包起来,温和地包容着,暖暖地传递温意。延王听到之后,不知为何有种委屈,他不想顾及什么面子,他现在只想少年安慰他,鬼魂也好什么也好,他只希望这时候可以有一个怀抱让他依靠,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让他在这个怀抱中慢慢消化他所受过的委屈,消化完之后,他又是那个站在高处的延王,为雁国人努力的君王。
      然而延王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少年已经转过身有些急切地想要离开的背影。
      “你……”
      少年在消失之前又晃到延王前面,那双淡紫的双眸带着浓浓的慈悲,仿佛可以原谅世上所有的罪孽般的柔和安稳。
      少年抓住延王的手,温和地拍了一下,柔软地说。
      “不要太逼自己,保重。”
      之后迅速地飘走,如追着什么东西般。
      延王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突然格外得孤独。

      他以为遇到少年之后他已经过得很轻松了,这时候却发现那些都不过是假象,轻松是心情,他的任务和责任丝毫没有减少过。
      延王想其少年那温柔的声音和眼神,可以包容万物的慈悲,他连从延麒身上也未曾发现过的仁慈,然而,少年用那样的口气用那样的眼神说那么一句话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愿再给他一丝安慰,不愿给他一点包容,又仁慈又残忍,如果无法给他的话,为什么让他看到,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后再践踏。

      延王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东方的天空被第一束曙光撕裂。
      延王面无表情地起身,抖抖衣裳,从外廊绕出书房,离开长乐殿,再穿过一些走廊,无视那些中途遇到的侍卫侍女们震惊的神情,走至仁重殿。他穿过漂亮的庭院,打开角落的小门,从一个隐蔽的小长廊直接走到延麒的寝室。
      延麒刚刚醒来,正就着侍女举着的脸盆洗脸,看到突然出现的延王,呼吸一窒。
      侍女们都纷纷跪下身,微微发抖,平日温和的延王一旦像现在这样紧绷着脸,眼角带冷意,那比平常就恐怖的人还要恐怖一百倍!

      延麒眼中,延王的神情和梦中叠在一起,手中的湿巾啪地掉在地上。
      延王看了延麒一眼,对几个侍女命令。
      “退下。”
      侍女们鱼贯而出,延麒的寝室只剩下延王和延麒两个人。
      “……主上。”
      延王沉默地与延麒擦身而过,坐上延麒的床,因延麒刚起床,还带些许温暖,让在草地上冻了彻夜的延王感到舒服了点。
      延王深深地叹气,他不知道现在心中的一片乱麻是为了什么,他只感觉到心里很堵。但他不能对其他人说,他现在快受不了了。延麒是他的半身,是不会背叛他的存在,现在,他只能依靠延麒,在慌乱中他能找的,只有延麒。
      “……延麒,我累了。”
      然后他见到了延麒无比惊恐的双眼,心,猛地凉了下去。
      最终,他不能向任何人苦诉,一直他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延王实在没力气安抚延麒,只是一句淡淡的回去了之后回内宫,向内宰下令说今日罢早朝,把自己裹入被褥里睡觉。

      无早朝,无批奏,无政务,如此三天。
      延麒第一天就来探望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主上,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之后退下,延王便下令拒绝一切来客。
      他不想看到延麒畏惧他又露出惊恐的样子,那是他的半身啊,他看着那十四岁青涩的少年慢慢长成现在这个绝代风华的青年。延王那天只是寻求安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人能给他,鬼魂少年只给了他可寻求安慰的希望,就撒手离开,他只能想到延麒。可笑的是,他发现,他是王,他根本就不应该有寻求安慰的想法,他不应该露出脆弱的样子,他一旦苦诉,即使是最亲近最相信他的延麒,也会惊惧也会恐慌。
      他也不想看到只会给他添麻烦的官员。
      他更不想看到那个鬼魂少年,那天少年温柔的眼神和声音深深刺激着他的心。原来,人可以有如此纯净的仁慈,可以如此温和地包容一切,那种温柔和来自母亲的不一样,没有女性的香甜,少年的包容干净剔透,他从不知道那个天真率直活泼过度的少年原来也可以如此柔软。但是同时他也发现,这份柔软少年从来没有给过他,之后也不会。如此残忍。

      在延王看到窝在自己床头的少年的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即使他不去找少年,少年也可以过来找他,他以为不去长乐殿就可以躲避少年,但对于梦境现实都不是问题的鬼魂,从长乐殿的花殿那一点距离算得了什么。
      少年已经恢复以往没心没肺的样子,那夜仿佛慈悲化身般的神态消失得彻底,少年正一副伤脑筋的表情俯视延王。
      “都说不要太逼自己了。”
      延王默默地转过身面向墙,背对少年,他现在只是看着少年也会觉得辛酸。
      许久后,他感到冷气逼近,就知道少年也爬上了床。延王转了一下脖子,用余光看到少年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床上挂着的帘子。
      少年不愧是鬼魂,意识到延王的眼神后,立马回神,微微一笑。
      “我上次其实可以安慰你。”
      延王的脸色刷地变白,他居然被少年一眼看穿心中懦弱的部分。
      “但是,下次呢,你希望我像你妈妈一样照顾你吗?”
      延王知道少年说的没错,但他只是希望偶尔,真的很偶尔,有人可以抱抱他,可以跟他说你可以依靠一会儿,你可以不用装得什么都不怕,你可以放下你的胆子休息一会儿。他只需要喘喘气而已。
      “我不可能一直呆在玄英宫。”少年叹气。
      “……你要走?”延王忍不住开口。
      “我的凝神快结束了,结束了就走。”
      少年的回答让延王的心更加空荡荡,所以一切都是奢望,延王嘲笑自己。
      “你为什么不找延麒?他不是你的半身吗?”
      “延麒……”延王的眼前浮现出延麒惊恐的样子,心中一紧,“他不行。”
      “唔,这样子……”
      少年好像很伤脑筋,双手挠了挠头。
      “……那次,我不是说你不了解你的子民嘛。”
      “我记得很清楚。”延王的声音硬邦邦。
      少年苦笑,“喂喂,不要那么记仇啦,反正也是事实。”
      “反正也是事实?”延王翻身起床,“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糟了,这样子又要吵起来了,啊啊,你是王,你稍微有点肚量好不好,先听我说。”
      延王嘭地躺回床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少年前面如此坦率,他在其他人前面都很有耐心,但在少年前面,他不想伪装,不想勉强自己。
      “你知道的,都是别人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内容而已。你说你每天去批那些官员废话连篇的奏折,但是你有聆听过百姓们心中一句声音吗?你每天去看很多很多书,但是你看过百姓普通生活的一天吗?你做那些重要的决定,你是为了百姓,但百姓们真的希望你那么决定吗?百姓们每天都担心什么,最希望得到什么,小孩子想吃什么样的点心,女人想要哪个档次的胭脂,这些琐碎的愿望,你有了解过吗?他们的想法你懂吗?他们眼中的雁国,他们期望的雁国,是你在建造的雁国吗?”
      “……”面对少年尖锐的分析,延王无言以对。
      “其他你说的什么王还有难民的事,具体的我不清楚。难民问题即使是对于盛世的国家来说也是比较难缠的,你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国家能做什么,不要想把所有问题都解决,都解决了还要你这个王干嘛。”
      “……”
      “好吧,客气的话我也不会讲,我只能说你不要想太多了。嗯……如果可以,其实你可以去一趟下界。”
      “下界?”
      “是啊,有什么比亲自去一趟看看还要好了解百姓呢?顺便散散心翘个班……”
      “但我已经是王,并不能随意出宫……”
      之后的话被少年鄙视加怜悯的眼神吞了回去,延王已经记不起自己原本沮丧的心情,不由开始期待接下来的谈话。
      “你偷偷溜出去不就可以了吗?”
      “什么?我是王……好,我错了。”延王总觉得自己继续坚持一个规矩的立场,迟早会被少年鄙视死。
      “你还记得你是王,那你不是有只麒麟吗,麒麟不是听你话的吗,不是不听你话还可以强制命令的吗,你只要弄一只使令过来,让你麒麟留在宫里当诱饵,你想离开还不容易!笨!”
      延王被连珠炮似的一段话弄得一愣一愣的,待他把那段话理解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又轻飘飘地离开了。
      利用延麒和他的使令的逃脱方法呀,延王淡淡地笑,这少年还真能想出一个奇怪的东西。
      但是少年说的是使令而非妖魔,普通人知道麒麟可以驱使妖魔,但并不知道那些妖魔叫做使令,是鬼魂的缘故知道得多呢,还是少年生前就已经知道这类事?可是少年并不是在玄英宫死去的,不会与官场有什么牵扯,至少不与国府。
      延王摇头,阻止自己往下想,对他来说现在重要的,不是少年的身世,而是要不要真的逃出玄英宫,到下界看一看。
      他不否认他的怦然心动,自从当上王,他就没有去过下界。他突然开始怀念起下届的空气,有热闹的商贩,有有趣的朱旌,有辛苦的农民,有芳香的田地……

      也许他真的要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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