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霁》既晴

25、不将就

　　纪浔意握着方向盘，目光凝视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

　　车载屏幕上切换歌曲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而他的思绪早已飘远。

　　起初听到李茉那些关于“男朋友”的话语时，一股灼热的恼意确实冲上了心头。

　　但随着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他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如同被这夜色与雨水洗涤。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呢？

　　追求爱的权利，本就属于每一个自由的人。

　　前两年夜里睡不着时，他总在脑子里幻想重逢的戏码。

　　有时是春城老巷的转角，她抱着半袋刚买的糖炒栗子，看见他时眼睛瞪得圆圆的；有时是海港的黄昏，沙滩上的浪卷着碎金，他刚转头，就撞进她望过来的目光里。

　　那些画面细得能看清她发梢的风，却偏偏没一个能成真。

　　毕业前，他玩笑似的看着她说：“以后去海港读大学吧，那儿的海最好看。“

　　她笑着捶他：“别骗我了，明明是那里有你想读的专业。”

　　“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索性跟着你一起上大学吧。”

　　结果最后，只有他当真了，揣着这句玩笑背后的诺言，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来了海港。

　　校园里的香樟树下，总有人并肩走着，纪浔意看着身边成双成对的身影，总会不自觉地想：如果他们还在一起，此刻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要是没分开的话，他们现在是不是也这样？

　　下课时他去她的教学楼楼下等，周末一起去附近玩，冬天捂着她的手逛操场……

　　少年时期那份炽热的心动，终究被现实冷却。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寻找她，但每一次努力都像是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泛起。

　　岁月流转，生活逐渐被学业、创业、交际一点点填满。

　　那段没着落的旧情，被他塞进了心底最偏的角落，蒙了层灰，没人再提，他也刻意不去碰。

　　这些年来，他始终独自一人。

　　身边的朋友总拿他打趣：“纪浔意，你是不是被初恋伤怕了？打算孤独终老啊？”

　　他每次都只是摇头，指尖摩挲着杯沿笑一笑。

　　哪是什么没走出来，时间早把当年的伤口熨平了，连疤痕都淡得快看不见。

　　他只是不愿意将就，就像有人偏爱甜食，哪怕久了没尝，也不会去碰不合口的咸。

　　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音乐节的人潮里看见李茉。

　　那天的灯光晃得人眼晕，嘈杂的音乐震得耳膜发疼，可他就是在攒动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一刻，所有的理智与克制土崩瓦解，这些年筑起的心墙在瞬间轰然倒塌。

　　他才知道，原来那些自以为已经放下的感情，只是沉睡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认输。

　　怦然心动这件事从来由不得人掌控，哪怕隔了四年，哪怕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可看见她的那一刻，心跳还是漏了拍，比当年暗恋她被发现时还要慌。

　　之前在脑子里演了无数遍的重逢剧本，在那一秒全碎成了齑粉。

　　什么转角，什么沙滩，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再看见她，就够了。

　　可是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当他终于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时，却发现她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纪浔意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

　　他不知道那个让她心动的人是不是四年前见过的那个男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分开的这四年，足够让任何一段感情开始或结束。

　　她会有新的心动，会有安稳的感情，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春天会开花，秋天会落叶，谁也拦不住。

　　他不该在意的，纪浔意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强调。

　　他怕，怕那些被压在角落的情愫，会借着这点在意重新醒过来，像藤蔓似的缠上来，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搅得一团糟。

　　往事早该是过眼云烟了，他想。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在青春里打了个照面，留下点痕迹，就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完成的约定，都该安安静静地落幕了。

　　大抵这就是有缘无份吧。

　　而他唯一能做的，是祝福——

　　愿她心中的茉莉树，岁岁年年，枝叶长青，清芬满襟怀。

　　“到了。”

　　李茉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纪浔意转头看向她，雨夜的灯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芒。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有些感情注定只能停留在最美的瞬间。

　　“嗯，拿好东西下车吧。”

　　纪浔意回过神说道，他话音未落便已推门下了车。

　　黑色皮鞋踩进积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绕到副驾时，伞面已稳稳罩在车门上方，恰好挡住斜泼来的雨丝。

　　李茉松开安全带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时正对上纪浔意微倾的肩，他大半身子露在伞外，肩头已洇开一片深色。

　　她捏了捏自己手里叠得整齐的伞，最终还是弯腰钻进了那方不大的伞下，衣摆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臂，触到一片微凉。

　　车子没停在小区入口，而是顺着熟悉的路线拐进深处，稳稳停在了12栋楼下。

　　李茉没有在导航里输入得这么详细，这个小发现让她感到疑惑，但她选择不去深究。

　　雨在深夜里下得更疯了，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地上已经积满了水。

　　几步路的距离，李茉的裤脚还是湿了半截，纪浔意的伞始终稳稳地罩在她头顶，他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刚踏上单元楼的台阶，纪浔意便收了伞，伞骨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滴，他却像没察觉，径直走向电梯，指尖按亮按钮时，侧脸在廊灯下发着冷白的光。

　　李茉攥紧了包带，金属搭扣硌得掌心发疼。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电梯“叮”地一声撞开空气，纪浔意回头看她，眉梢微挑：“不进来？”

　　话音落时，他已踏进电梯轿厢，背影融进昏黄的光里。

　　李茉咬了咬下唇，快步跟上去，刚站定就瞥见控制面板上亮着的“9”——那是她的楼层。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味道。

　　李茉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心跳如擂鼓。

　　门已应声而开，李茉几乎是逃一般地跨出去，身后的脚步声却紧随而至，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拉开包链翻找钥匙，金属钥匙串在掌心晃了晃，插进锁孔时指尖竟有些发颤。

　　纪浔意的目光扫过楼道里的消防栓和安全出口标识，这小区目前看很干净且相对可靠。

　　门轴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李茉还没来得及侧身，就听见身后传来纪浔意的声音：“早点休息，我走了。”

　　等她转过身时，只看见纪浔意走向电梯的背影，他脊背挺得笔直，像株不折的松，连脚步都没半分迟疑。

　　原来他从没想过要进来，撑伞送她到楼下、按亮电梯、跟着她走到家门口，不过是把她妥帖送到安全的地方。

　　电梯下行的轰鸣声从楼道里传来，像钝器一下下敲在心上。

　　李茉扶着门框站了许久，直到那声响彻底消失，才缓缓关上门，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忽然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藏着点没说出口的失落。

　　她进门换了拖鞋，瘫坐在沙发上摸出手机，充电线刚插上，屏幕就亮得晃眼。

　　10分钟前，苏雯悠的两个微信电话出现在通知栏里，时间停在23:17。

　　她指尖悬在通话键上顿了顿，怕扰了人休息，转而发了条“刚到家”的消息。

　　谁知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嗡”地振动起来，电话立刻弹了出来，接通后苏雯悠的声音裹着电流冲出来：“陶陶！你可算回了，到家啦？”

　　“到了，刚进门。”

　　李茉把手机架在抱枕上，看着屏幕里苏雯悠的脸，她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还问我有什么事，”苏雯悠原本跪坐在床上，说着就往旁边挪了挪，腿麻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着摆手，“你发信息说晚上被吓着了，我瞅着这都快十二点了，怕你一个人坐电梯慌，本来想打视频陪着你，结果打了两通都没人接。”

　　李茉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苏雯由对着镜头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带着点懊恼：“我还琢磨着你是不是还在领导车上，不好玩手机，就没敢再打，哪成想你都到家了。”

　　“得，我这时间算得真够差劲儿的。”

　　“陶陶？陶陶？”苏雯悠连喊了两声，才见屏幕里的人眨了眨眼。

　　李茉刚回神，她应了声“我没事”，伸手够到茶几上的矿泉水，拧开时瓶身的水珠沾了满手，猛灌一口凉水，才压下心里那点说不清的念头。

　　“我都这么大人了，而且今天是特殊情况，才回来得晚，平常我肯定都会早早回来的。”

　　“没事才怪，”苏雯悠皱着眉，“你一个人住，就怕那吓着的劲儿没过去。对了，你那合租室友，说啥时候来没？”

　　“没细问，大概过两天吧。”

　　李茉往后一靠，沙发陷下去一个软窝，她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吊灯影子，轻声道，“这几天海港老下雨，她来搬家估计不会很方便。”

　　“可不是嘛……”

　　苏雯悠的话音忽然拐了个弯，猛地凑到镜头前，眼睛亮晶晶的，“陶陶，我真的好羡慕你能出去住啊。”

　　说着就把手机转了个圈，镜头扫过空荡荡的宿舍，对面两张床铺的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连点声响都没有，“你看，就我一个人在这儿独守空房。”

　　李茉想起晚上在寝室群时看到的消息，知道另外两个室友都去和男朋友旅行了，笑着问：“那你怎么没跟韩遥一块儿出去？”

　　“别跟我提他！”

　　苏雯悠瞬间垮了脸，对着镜头瞪圆了眼，语气里的火气都快溢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俩在学校跟牛郎织女似的，想见一面都难，还旅游呢。”

　　“可你们不是和好了？我那堆行李，还是你俩一起帮我寄过来的。”

　　“哼，那是他装的！”

　　苏雯悠撇着嘴，气鼓鼓地说：“在你们面前就装老好人，背地里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估计是觉得我俩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不用花心思哄，反正跑不了呗。”

　　李茉挑了挑眉：“上次我还以为你们把话说开了，合着是没解决，就先糊弄过去了？”

　　她还记得开学没多久，某个晚上苏雯悠哭着回宿舍的模样，一问才知道是韩遥突然提毕业就结婚，没铺垫没仪式的，气得她当场就拉黑人，连骂了三天“没良心”。

　　后来韩遥天天在宿舍楼下蹲守，送早饭、拿快递，连音乐节的VIP票都抢着塞给她，离开学校那天，李茉还撞见他俩在门口腻歪，怎么看都像是和好了。

　　屏幕里的苏雯悠肩膀瞬间泄了气似的垮下来，“私下聊过了。他说提结婚是认真的，觉得在一起这么久了，不想拖着。”

　　“然后呢？”

　　“我不是一直有点抗拒婚姻嘛，他就想探探我的口风，没成想我反应那么大，他也慌了，就道歉说不要影响感情，这事暂时先不提了。”

　　“暂时？”李茉皱起眉。

　　苏雯悠不情不愿地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

　　她忽然低下头，声音轻了许多，“我知道这是逃避，可我舍不得这段感情啊。”

　　“我不是不想结婚，就是单纯觉得毕业结也太早了，我还想多玩两年，可又觉得这样太自私，对于另一半来说会不会不公平？”

　　“更何况我们确实谈了三年多，说分手我绝对舍不得，但如果说要真正步入婚姻，我还没认真考虑过。”

　　想起上次的矛盾，苏雯悠叹了口气，“韩遥虽然说不着急，等我想清楚再提，但是自那件事后，两人无形中又好像存在了一种隔阂。”

　　“唉，谈恋爱真的好烦啊，我都快搞不懂自己了。”

　　李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她想起方才纪浔意离去时挺拔而孤寂的背影，想起苏雯悠在感情里的彷徨无措，忽然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就像这场夜雨，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

　　李茉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开口：“哪有什么十全十美？不管我们选哪条路，都得丢点东西。”

　　“就像鱼和熊掌，本来就没法都攥在手里，从来就没有完美的选项，即便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也得学会认这个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有雨声隔着听筒，在两个城市之间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