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的甜》是星期七

7、第一颗薄荷糖，不好吃

　　有句俗话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找苦命人。

　　李依依从ICU出来后，前前后后在九江仁心医院待了没有十天，因为李华北和精神异常的李依依一直觉得这场手术猫腻很大，怀疑是不是医生操作不当，才让李依依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父女俩就一直闹着出院，终于在签了无责书以后，从医院回了家。

　　李依依身体还没有恢复，加上长时间插管，声道有受损会有长达半年时间讲话不利索，李依依就跟辅导员申请了延期回校。

　　在家的这段时间，陈露一直陪在李依依身边，害怕时常发呆不愿意讲话的李依依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会没话找话，自言自语地在李依依耳边絮絮叨叨。

　　李依依心里很喜欢，她说不出陈露这种行为给她的感觉，也不能很利索地向陈露表达她自己的喜欢。

　　李依依默默地，安安静静地享受陈露在她身边。

　　「依依，吃橘子吗？这个不酸…」

　　「妈妈记得你小时候和李俊很喜欢买辣条吃，妈妈今天买了，不是那么辣的，我尝了一根…还是有点辣，你少吃一点，不过你喜欢，我们也可以经常买些吃。」

　　「嗓子还疼吗？医生嘱咐说要多喝水…你今天喝水了吗？妈妈给你泡点蒲公英？」

　　「妈妈今天煮了肉圆子，特意放了一个蛋，很滑…」

　　「依依，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们去镇对面的河边走走？」

　　「依依，你今天讲了这么多话，会不会很累…你要多休息，我们不要着急，医生说嗓子会慢慢恢复的。」

　　「依依…胸口还疼吗？昨天妈妈听见你咳嗽了…」

　　「我去镇上买了化痰的药，你吃点，看能不能把痰咳出来？」

　　「依依，很累吗？昨天你也躺了一天，今天要不要坐坐？要不我们再吃点化痰药？昨天晚上你咳嗽了一夜…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了。」

　　「依依…你怎么了？很累吗？要不要妈妈帮你？」

　　「依依，你上厕所要不要妈妈扶着你，你看着很累…」

　　「依依…是不是咳嗽得太厉害了，所以这么累？要不我们就在床上躺着吧。」

　　「依依…」

　　李依依回来后，本来状态越来越好，排出来肺部深处的痰液也逐渐不那么浓稠了，可是却突然开始咳嗽，呼吸间还有很多痰液似的，不管怎么咳嗽都还在那里不出来。

　　李依依只能彻夜彻夜，整天整天地咳嗽…咳嗽累了，就开始大喘气，甚至一整天躺在床上都很累。

　　李依依上一次厕所，大口喘气劳累的模样把陈露吓惨了，但陈露没有办法，只能关心一整天都不怎么吃饭的李依依，会不会饿？上厕所需不需要人扶？

　　陈露越来越紧张李依依，嘴里不停地询问李依依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睡觉…另外劝她不要咳嗽。

　　李华北回来后接了一个县城的小工，刚结束工作回到家里，看见焦头烂额的陈露，和要死不活的李依依，眉头深皱，一脸担忧。

　　李华北放下身上的行李，叹息道：“什么时候这样的？”

　　李依依这两天已经累到吐出单字都很辛苦了，很多时候都是点头或者摇头，不再说话。

　　陈露眼含泪水道：“有三四天了，一天比一天严重…买了止咳化痰的药也不管用，依依…这两天还很累，吃口饭，上个厕所，要休息很久。”

　　李华北端起桌子上的大茶杯，猛口猛口地喝水：“你去找找大哥，看能不能联系到去市里的车，依依这状态不对…马上送她去医院。”

　　陈露的软弱还是和着眼眶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回过神道：“我马上去，我马上去…”

　　李华北陪李依依去的市里，李华北心中很有数，没有再去九江仁心医院，而是直接让师傅送他们去了九江省人民医院。

　　前前后后倒腾了两三天，从心肌炎检查到哮喘，又从哮喘检查到食道，始终找不到病因。

　　自然没有医生能接手李依依。

　　李依依因为这两三天的折腾，身体已经额外透支，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她终于坚持不住，“爸爸…我…去…再去…急诊…”

　　李华北这两天瞧着李依依的状态一点一点变差，也是咬牙在坚持，深怕下一秒他唯一的女儿就这样离开他，“好…”

　　李华北和李依依从宾馆里打车到了医院急诊的大门口，因为大门门禁，禁止车辆出入，以及门口摩肩接踵的人群，接下来到急诊门口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

　　李依依从出租车上下来，又是一番劳累，静静地站在原地，慢慢地呼吸，周围的人群像开了延时，在她眼前出现了虚影，“爸…爸…走…不动…”

　　李华北望向100米不到急诊大门口，他不想这么无能，焦急道：“依依，我背你进去，好不好？”

　　李华北话还没有说完，就动手开始把李依依往自己背上背。

　　李依依根本受不了这样剧烈的折腾，使出好不容易屯聚的力气，用双手推拒李华北，“不…累…我…自己…慢慢…来…”

　　李华北不敢强求，只能扶着还在为刚才一番推拒而平复身体的李依依，“我扶着你，你靠在爸爸身上，我们慢慢走…”

　　这一百米不到的地方，李依依走了有二十多分钟。

　　她很慢，很累。

　　比高考时的八百米体测还累…

　　门口终于到了，急诊台本来拥满了病人和家属，在台子后面看见李依依缓慢走来的护士吆喝声中，渐渐散退到两边，“你们先让让…让那个小姑娘先过来…”

　　这一次插队，没有人有怨言，反而，大家都很默契给李依依和李华北开了道，还让了座。

　　李依依却没能快速挪动到急诊台前。

　　护士观闻李依依的模样，知道她病得很重，快步从急诊台后面走了出来，和李华北一起掺扶着李依依。

　　李依依这种时候也不忘礼貌感谢：“谢…谢谢…”

　　护士很严肃：“少说话，少动…坐下，你是她？”

　　李华北回应着护士的询问：“我是她爸爸。”

　　护士一边离开李依依身边，一边用手指了指李依依的右手臂，“把她这只袖子脱了。”

　　李华北：“好…马上脱。”

　　护士拿出一张表，询问道：“姓名？”

　　李华北：“李依依，依靠的依。”

　　护士道：“年龄？”

　　李华北：“19岁，还没有满20。”

　　护士道：“症状？”

　　李华北：“喘不上气，她老喊累…”

　　周围的病人和家属一脸怜惜。

　　“好小啊…”

　　“看着好严重”

　　“唉～”

　　“人吃五谷杂，怎么这么容易生病。”

　　“多乖的姑娘。”

　　…

　　李依依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李华北和走回急诊台后面的护士摆弄她的手臂和手指。

　　护士本来就严肃的脸，有些更不好看了，脱口报出仪器上的数值，“氧保83，血压105/148，心率149…”

　　李华北和李依依听不懂这串数字。

　　李依依以前学生物的时候，老师有教过，正常的静卧心率是每分钟60-120才算正常，所以不管其他数据如何，她的心率应该是不正常了，而且她根本没有剧烈运动过。

　　护士收拾着李依依身上的仪器，指了指急诊台旁边的大铁门，祝福李华北道：“看见那边的抢救室没？带你女儿去那里…”

　　李华北道：“护士…你可不可以送她…”

　　护士道：“我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能走开，她们送病人还没有回来，抢救室就在旁边…你扶着她过去…”

　　李华北：“护士…我不会啊…”

　　护士：“你过去…门上有门铃。”

　　李华北：“护士…”

　　李依依在李华北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袖子，不想李华北再和护士争执，阻止道：“爸爸…我能…自己…走…”

　　李华北无奈道：“嗯…你慢点，我们不急，你慢点走。”

　　李华北掺扶着李依依慢慢朝抢救室的门口挪动，不知道是不是急诊台的护士给里面的人呼了内线，李华北和李依依走了一半的距离，抢救室大门就打开了，里面出来一名年轻医生，和一名穿着深红色救护衣服的体壮男人，迅速把李依依放在移动病床上，推了进去。

　　即便有人帮忙，李依依也很劳累。

　　李依依看着抢救室里医生们开始忙碌，护士也着急忙慌得给李依依插管子。

　　抢救室护士：“王医生，她呼吸困难，氧保83，血压105/148，心率149…给她建几个通道？”

　　王医生轻柔地回答道：“还是一样，两个。”

　　李依依的左右手分别被护士扎入了留置针。

　　“你氧保这么低，我给你把氧气开到最大，会有些冷…适应一会儿就好了。”抢救室护士给李依依鼻子上戴上了氧气管，继续柔声询问道，“能平躺吗？”

　　李依依轻轻摇摇头。

　　“嗯…我给你把床升起来一点，你先躺下，自己调整一下情绪，不要激动，待会儿再给你测一个氧保心率和血压。”护士见李依依右手比出的「OK」，才转头大声对远处问诊的医生说道：“2床已经不能平躺了，要用药吗？”

　　王医生太忙了，没有及时回复护士，李依依又听见护士大声问道：“2床要用药吗？”

　　王医生回道：“我看看…”

　　王医生终于从隔壁床走了过来，用手指在李依依的脖子处按了按，又抬起李依依的下颌，仔细观察她脖子和胸口之间因为呼吸而出现的凸起，“给呼吸重症电话，让他们派一个人过来会诊。”

　　护士已经回到了抢救室内的医务台：“好的。”

　　王医生又嘱咐道：“给她用一只药，缓解一下呼吸道痉挛，这凸起这么厉害，她怎么来的？谁送过来的？”

　　“王医生，你别忘了下医嘱哈…我这边先给她用药了。”护士一边弄着针剂一边打趣道，“听说她是自己走进来的。”

　　王医生在去下一个病人的病床路上，震惊道：“自己走进来的？不是刚刚救护车送进来的那个？”

　　护士拔掉李依依左手上的留置针接口，缓慢注射着药液，“啊…从急诊台接进来的，这小姑娘真厉害，气都喘不上了，还能自己走进抢救室…”

　　王医生也开玩笑道：“哈哈…气都喘不上，还能走到医院来，是个厉害的人。”

　　护士给完药，李依依睁大眼睛，像是疑惑地在询问，自己走进来抢救室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护士看出了李依依的疑惑，耐心道：“王医生是在夸你，但是…这么严重，下次记得打120，自己走进来很危险，你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刚才我重新给你检测的数据不该高的都高的吓人，不该低的又低得很…好了，给你打了一支镇定，你好好躺着，平稳心情，稳定情绪，慢慢地，应该能呼吸顺一些。”

　　李依依没忍住，询问道：“我…会死…吗？”

　　护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已经帮你叫了呼吸科的老师，她们一会儿就来…”

　　李依依很礼貌：“谢谢…”

　　李华北在抢救室外忙碌地东奔西跑替李依依缴纳费用，询问医师。

　　李依依听到护士说她很严重后，越想越难受，本来就不够坚强的她，躺在床上默默地让眼角流着泪水。

　　李依依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呼吸一直没有多大好转，但也没有再加剧了。

　　隔着蓝色布帘的仪器旁，又响起了医护的声音。

　　「你说的那个自己走进抢救室的病人在哪里？」【2号床】

　　「状况怎么样？」【生命体征看着一般，心率血压都很高，氧保很低…从她爸爸那里了解到的，这两三天他们父女俩都在医院问诊，不是心肌炎，也不是哮喘…】

　　「颈部气结看了吗？」【嗯…是呼吸困难，气道有痉挛，用了一支镇定剂。】

　　帘子被掀开，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和她的声音很不相符。

　　声音更严肃，模样看着要柔和很多。

　　女医生做了和之前王医生一样的检查，不过她手指在李依依脖子和胸口停留的时间更久，用听诊器的时间也更久。

　　女医生向一旁的护士询问道：“拍CT了吗？”

　　护士道：“没有…她爸爸说，你们科的杨老师只给开了胸片。”

　　女医生：“片子呢？”

　　护士将她压在床下的李依依胸片递给了女医生。

　　女医生对着灯光看了看，沉声道：“嗯…是有点炎症，但不严重…”

　　女医生掏出白大褂里的手机，拨通了电话，“老师…抢救室这个病人我看过了，重度呼吸困难，肺部有感染…今天能收吗？”

　　李依依听见女医生在那里点头附和，然后挂断电话，对护士吩咐道：“让她家属去办理住院吧。”

　　护士道：“好。”

　　女医生一阵麻利的问诊后，终于询问起躺着不敢大动的李依依，“现在呼吸好点了吗？”

　　李依依：“好…多了…”

　　女医生皱起眉，对还没停歇下来的护士说道：“再给她用一支药…”

　　护士纠结：“量会不会太大…”

　　女医生：“她才说几个字就累成这样，可以再用一支。”

　　护士道：“好…还要请您下一份医嘱。”

　　女医生走向电脑旁，恳切道：“嗯，你用药吧。”

　　女医生临走前，又回到李依依床边：“老师已经收了你，你就安心治病…别多想。”

　　李依依突然像是得到了解脱，哭泣着微笑道：“谢谢…”

　　李依依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很艰难了，哪有医生会主动安慰病人，这不是定心剂，是宽慰剂。

　　宽慰病人自己一定要想得开…

　　九江省医院是整个九江城，甚至周边省份也承认的好医院，现在这个医院的医生没有再开玩笑了，十分严肃地让她好好治病。

　　可是…病因都还没有找到，李依依觉得她的一生到这里应该会就这样结束。

　　女医生离开的那一刻，李依依也如释重负地想通了。

　　当李依依被推出来，再次看见李华北时，她才发现，这短短的几天，李华北已经老了好多。

　　李依依今日算是幸运的，她能平安地自己走进抢救室，成了所有医护嘴里频频谈起的话资，「啊～这就是那个重度呼吸困难？她真是自己走进抢救室的？还能有人自己走进抢救室…这姑娘不一般。」

　　李依依住院一周，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后排上纤支镜检查的预约，在省医院第一次做了纤支镜。

　　这次和以往两次不同，这次是猛烈的窒息感，那一瞬间李依依以为她被死神带走了。

　　检查得到的结论是「重度气管狭窄」。

　　李依依气管狭窄部位刚好在气管的主管分口，Y字道的正中。

　　李依依需要再接受一次增强CT，让医生对她的肺部进行一个三维模型组建。

　　最终病因在她住院半个月后确定了下来——「Y字气道重度狭窄」。

　　用护士解释给李依依的话来说…只有一粒米大小的气口，李依依随时都会因为痰液堵塞，窒息而死。

　　李依依是被上天眷顾的…

　　省麻醉师教授，愿意给她做麻醉。

　　重症呼吸科的老师不像胸外科的老师一样放弃她，而是在李华北愿意接受一天一万一根的ecom体外人工肺的预设方案时，鼓足勇气为李依依做了球囊扩张手术。

　　重症呼吸科还为李依依提供了无菌单间病房…

　　李依依好幸运啊，肺部消炎很顺利，麻醉憋气测试她通过了，术中也很顺利，ecom膜她没有用上，只是在左手动脉扎入了一根粗针。

　　手术结束，李依依可以顺利地大口呼吸了。

　　可是…都说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找苦命人，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省医院检查出来，李依依感染了真菌。

　　李依依：“爸爸…我们还医吗？”

　　李华北面色憔悴：“我不知道…依依，我真不知道…爸爸一个小本本。”

　　李依依：“嗯…爸爸…我…”

　　陈露已经泣不成声，第一次抢走了李华北的决定权：“依依，我们医，妈妈来凑钱，我一定要把你医好。”

　　李依依摇摇头：“妈妈…我们说好的，一开始就说好的，我们不强求，能治咱们就治，不能治，咱们要及时收手，不可以最后弄得倾家荡产…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陈露：“你没好…医生说了，真菌最要命，我们治，我们明天就回医院。”

　　李华北很纠结，因为李依依的确在省医院的医治下越来越好，“依依…爸爸…”

　　李依依笑着：“没关系的…爸爸…我知道…没关系的…”

　　李华北咬牙道：“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李依依把李华北的小本本花没了，这个药是真的贵，一盒只有两粒，一次要吃五盒，一天要服用两次。

　　而且…抗真菌治疗，最低服用药限是半年…前提还是转阴的情况下，服用半年。

　　李依依在这件事上很不幸运，吃了10个月，医生才让停药。

　　又很幸运地因为气管反复狭窄，李依依听从省医院主治医生的建议去了西化医院。

　　西化医院之行依然不太顺利，那里有太多病重的人，也有太多疑难杂症，最开始李依依没能依靠在省医院治病的资料成功住进西化医院。

　　求诊的第二天，她却因为呼吸困难走进了西化医院的抢救室…

　　这一次没有医护再开玩笑说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而是怪罪她，为什么不打120？为什么不依靠父母亲人？为什么不及时叫医护帮忙？

　　在这里…医生和护士告诉了她一个道理：病人只管当好病人，想着如何配合医生治疗，其他和病无关的事，都不该病人考虑，不然，所有行为都是对自己不负责，对医护平添麻烦。

　　西化的医疗设备的确不是一般的好，省医院一直反反复复给李依依培养痰液，培养病理组织，就是检查不出来【结核病】的结果报告，在西化医院只用了一个月，就用李依依肺部深处的活检组织，得出了确诊报告。

　　【结核病】是引起气管狭窄的最大病因，虽然不排除其他原因，但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结核菌群】引起的并发症导致气管狭窄。

　　如果李依依一直不能确诊，就不能购买相应的药物进行抗结核治疗，也不能彻底地让气管狭窄被控制。

　　李华北这一年以来被李依依的病情折磨得疲惫不堪，很多时候都是陈露在照顾李依依。

　　到了西化医院的李依依听了医生的话，整个人变得像十五六岁的小孩，很听话，偶尔会撒一些小脾气。

　　李依依已经忘了这是第几十次纤支镜了，自从来到西化医院，因为李依依会在做纤支镜检查的时候顺带进行治疗，所以在这里李依依每一次都是全麻手术。

　　李依依很享受每一次治疗，不仅在麻药注入的瞬间她能深沉地入睡，还能再治疗后更大口地呼吸空气。

　　但李依依有个坏毛病，她全麻复苏十分不安分…

　　会在拔喉罩的时候，因为提前清醒意识，因为疼痛和意识模糊而抓打医生，大声哭泣，大骂医生。

　　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时，李依依知道自己麻醉复苏时会不受控，只能尴尬地默默回病房，在观察的时间段里，反复纠结，终于下定决心第二次再来治疗的时候道歉。

　　李依依才发现医技室的医生有些是会轮换，他们根本等不来她第二次治疗时的道歉。李依依再出现胡乱打骂医生的时候，她就会在复苏室醒来的第一瞬间，央求护士姐姐替她道歉。

　　李依依麻醉复苏也挺可爱，会给护士小姐姐说土味情话，会给医技室的一把手表白，会自责自己病情反反复复，会拍手，会和经过耳边的声音聊天，会哭泣，会胡乱许诺下次一定很乖…

　　陈露推着轮椅送麻醉劲儿刚缓解的李依依回病房，“妈妈今天给你买了一把手术刀…你别给你爸爸讲。”

　　李依依：“嗯？”

　　陈露：“医生说你这气管狭窄得很严重，反复情况也很不好处理，要用一把国外进口的刀，才能更好地治疗…妈妈一点都没犹豫，直接说「买」了。咱们只要把病治好了就行，其他的，妈妈考虑不了那么多…妈妈的脑子现在转不了那么多弯。”

　　喉罩入管比鼻孔入管的破损更大，李依依每次治疗完喉咙都要疼肿上两三天，好再现在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她讲话很轻松：“进口的？不能报销…是不是？”

　　陈露太软弱了，她一个人承受不了那么多事，所以才把买手术刀的事情讲给了李依依，“嗯…你不要给你爸爸说…”

　　李依依点头：“我知道了，花了多少钱？”

　　陈露：“说是七千多，可以多次使用。”

　　李依依：“没有直接给钱？”

　　陈露：“嗯？给钱？”

　　李依依：“嗯…没有单独给钱的话，最后结账的时候，会在医疗费用里被列出来。”

　　陈露推轮椅的手因为李依依的话迟了两分，地上的石阶都没有推过，打着哈哈说道：“没事，没事…到时候都出院了，你爸也不能说什么…就算有什么，依依你放心，妈妈在，妈妈会顶着。”

　　李依依低下头，“嗯…我知道。”

　　陈露很淳朴，很懦弱，这一辈子被李华北吃得死死，还经常被李华北欺负。

　　可是…陈露的心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环境而改变，一直温和善良，把少有的坚强和勇敢都给了别人。

　　李依依很喜欢…妈妈。

　　她其实也不讨厌…爸爸。

　　李依依明白他们家的境况，理解李华北，心疼陈露，她只是很气自己的无能。

　　在西化医院医治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期间断断续续住院，门诊，治疗…李依依终于像一个正常人了。

　　按理说，李依依学校停课两年应该需要重修补考，但是因为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学校又面临考核毕业率和就业率审查，否则将会取消本科院校资质，取消学校的一些专业。

　　学校为了保存自己，特意把不是那么硬核的专业进行了暗箱操作，没有修满学分或者毕业率不够的专业，都在这次评定中被给予毕业证书和学位证。

　　李依依省了一大笔学费，还拿到了一个本科学历，只不过是比她同届的晚毕业了一年时间。

　　大四是这个学校统一的外出实习时间，李依依因为身体原因，回了老家，没有出去工作。

　　陈露给她找了小古镇上的婚庆公司盖了一张实习证明，李依依天天待在家里修养，继续恢复身体。

　　李依依生病，把李华北的小本本用完了，还到处欠着钱，李华北思考着不能只种家里的田地，今年和镇上的同龄人一起去外地打工。

　　陈露为了照顾李依依，留在在家里种大豆玉米这一类容易存活的农作物，李依依会帮忙洒洒种，拔下草，重的累的陈露也不让李依依碰。

　　国庆假期，小古镇结婚的人很多，陈露也收到了小古镇村里的一张婚宴请帖。

　　李依依不想去，可是陈露在拿帖子的时候，对方特意问起了李依依的病情，又问起李依依的学业，陈露和对方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地就答应带着家里身体孱弱的大学生去吃酒。

　　对方高兴极了，因为小古镇太落后，没有多少能读上大学的人，而村里的婚宴，也很少会出现「知识分子」。

　　婚宴有三十五桌，形状各异的桌子和凳子摆满了乡村水泥道。

　　这里没有大型车辆通过，路也是村民自己花钱修建，虽然不宽，却没有裂缝和坑洼。

　　李依依特意拉着陈露选了一个边角的桌位，主人家开席前来他们桌闲聊，逢人便介绍，“这是小古镇李家的姑娘，是个大学生，在市里读书…读…读的叫…叫什么来着，哎，露子！你家闺女读的什么来着，说是以后给大老板打工的…”

　　陈露脸漏自豪：“汉语言文学专业，这名字很拗口，我问了依依好几次才记住。”

　　主人家和陈露都看向李依依，李依依被迫地点着头。

　　主人家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你毕业了，真的是给大老板打工的吗？一个月挣得到多少？我这儿子在外面又苦又累，日晒雨淋，一个月才能挣到七八千…你毕业干的活是不是都是坐办公室？”

　　陈露接嘴道：“你洪姨家儿子是在城里送外卖，听说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一万多。”

　　桌上的人都震惊地感叹着

　　“一万多…这么厉害。”

　　“城里的钱就是好挣…”

　　“哎，我们一年到头收粮食也卖不了几万块，你儿子一个月就有一万多，老洪…你就等着享福吧。”

　　“我瞧你这儿媳妇也很能干…家里的土地你还种什么啊，种那么多吃得完吗？”

　　“老洪今天过后就轻松了，儿子结婚了，自己还这么能干…人也越活越年轻。”

　　洪姨呲着牙腼腆一笑，在一桌人的褒奖下，又将话题转移到李依依身上，“闺女…你别急，洪姨知道你生过病，但是好再是救回来了，等你大学毕业，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依依礼貌微笑道：“嗯…谢谢洪姨，我知道。”

　　洪姨继续询问道：“你今年毕业？”

　　李依依道：“明年六月。”

　　洪姨点着头：“快了，快了…露子你和小北也快享福了…”

　　陈露把话又转了回来，“哪有你享福，现在媳妇也取了，就只管等着抱孙子。”

　　正午十分越来越近，婚礼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洪姨朝远处的简易红地毯望去，看见司仪已经站在那边，不敢再继续闲聊，站了起来，“要到时间了…我先过去了，照顾不周，你们吃好喝好。”

　　陈露拍了拍洪姨的小臂示意没关系，“洪姐你先去忙，我们这里我们自己来安排…”

　　洪姨离开前，又特意附在陈露耳边说道：“露子，依依这身体你放心…我看着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村里不错的男人我都留意着，有适合你家依依的，我都给你送过去，让你挑…再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介意，有不嫌弃她生过病的，到时候你洪姐给你带到你家去，还可以让对方帮着你们家一起把为依依治病欠的债还了…”

　　洪姨虽然是附在陈露耳边，却因为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很大，这一桌的人都把洪姨的话听进了耳朵。

　　李依依因为尴尬，假装玩着手机，另一只手悄悄地在桌子下握住了陈露的手，摇了摇。

　　陈露浑身一震，尴尬地回答道：“谢谢洪姐…依依还是要先养好身体。洪姐，那边催你了…”

　　洪姨这下不敢再做停留，慌乱拍拍陈露的肩膀，朝司仪的方向走去。

　　陈露为了缓和气氛，对李依依说道：“你洪姨也是好心…”

　　李依依点点头：“嗯…我知道。”

　　陈露继续说道：“依依，你放心…咱们现在主要还是先养身体。”

　　李依依继续点点头，看着手机，“嗯…我知道。”

　　陈露叹了一口气，“你身体也不好，待会儿我们吃了饭就回去吧，你不要累着了。”

　　李依依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脸上也多了一丝轻松，“好…”

　　这一桌新婚宴席做得很邋遢，形状各异的桌子上铺着廉价的红色塑料桌布，上面因为顽皮的小孩，已经有了很多破损。

　　板凳是临时凑的，高矮不一，形状不一，甚至有些还是双人长櫈。

　　菜式是典型的农村婚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位洪姨不太大方，装菜的铁盘里分量很少。

　　许多菜看着也很陈旧…有黑锅巴的猪肚，出现了铁球丝的凉拌鸡丝，炖汤里有咸菜，蒸菜散乱没有热度，象征美好寓意的整鸡、整鸭、整鱼都是像未长大的幼崽…看着有食欲的蛋饺，肉圆子，水晶包全部是速食做出来的。

　　李依依没有吃饱…甚至可以说，除了那一瓶「唯亿」豆奶喝了两杯，她基本没吃东西。

　　早上为了赶客车过来，李依依刚吃了需要空腹的药物，所以也没怎么吃早饭。

　　现在在回家的路上…李依依好饿。

　　李依依突然感觉浑身发软，还冒着虚汗，和过往她中暑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十月的天气，她已经开始穿毛衣了，怎么又会中暑呢，“妈妈…我…我不舒服…”

　　陈露一听见李依依说身体不适，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怎么了？是太累了吗？还是又喘不上气了？依依…你别吓妈妈。”

　　李依依双手抱住陈露的手臂，把身子依靠在她身上，头窝在她肩膀上摇了摇，“不是…呼吸没有问题，就是腿有些发软，身上还在冒虚汗，心里也很慌…和以前中暑的症状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热着了。”

　　陈露听完李依依的描述，心里一下就沉静下来，“你一定是饿着了，这个天怎么会中暑！早上吃药太晚没吃早饭，刚刚在桌子上你只喝了两杯饮料…哎，农村里的酒席就是这样，饭菜得抢着吃，你动作又慢，肯定没吃到什么东西。”

　　李依依觉得陈露说的有道理：“嗯…可能就是没吃饭导致低血糖吧，这么说来，在医院也有过一次，妈妈…你身上有没有糖，我嚼两粒应该就没有事了。”

　　陈露一手扶着虚软的李依依，一手在身上的包包里翻着，“我记得我揣了几颗糖的…糖呢？要不依依…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给你抓几颗。”

　　李依依因为在陈露身上靠了一会了，身上已经不是那么难受了，虽然还是心里发慌，“不了…车来了…”

　　陈露提醒道：“你这个样子，要是晕倒在车子上怎么办？”

　　李依依突然想到，离开时，洪姨给她口袋里硬塞了一把绿色的薄荷糖，“妈妈…我有糖，走的时候，洪姨给我塞了一把薄荷糖。”

　　陈露直接在李依依口袋摩挲，果然有一大把的绿色糖果，“妈妈给你拆开，你吃几颗。”

　　李依依没有拒绝：“嗯…”

　　嘣！嘣嘣！！

　　李依依为了让糖快速融化，直接用牙齿快速咬着糖果，三颗薄荷糖下肚，李依依身体果然有劲儿了，她从陈露身上离开，站直身体，“妈妈…有用…”

　　陈露又拆开一粒：“再多吃两颗，妈妈待会儿回去给你煮鸡蛋面吃。”

　　李依依点点头道：“好…”

　　这一粒薄荷糖还没有吃完，客车就开到了路口，车上没有多少人，座位很空。

　　陈露怕李依依的低血糖严重，在车上也把手里还剩的两粒剥给了李依依吃。

　　嘣嘣！嘣嘣嘣！！

　　陈露感叹道：“幸好你洪姨心好，对你们小辈都热心，谁走了她都要塞两把糖果。”

　　李依依赞同道：“嗯…洪姨是一个热心的人。”

　　陈露继续说道：“以后你要自己随身带点糖在身上，再出现这种事怎么办？像今天一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那里找吃的，依依…你身体差，必须要按时吃饭。”

　　李依依很认真回答道：“嗯，听你的，我以后会听话，认真吃饭。”

　　陈露继续感慨：“依依…你读书这几年，可能觉得村里的生活邋遢了些，也不顺心…但这些都是好意，你住院的时候，他们都很关心你…”

　　李依依不想拒绝陈露的好意，但是刚缓和过来的她，身上还是很不舒服，“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按时吃饭，好好吃饭，我也知道他们心很好，人很热情，今天是我不对，我只是吃那些药反应有些大，看着这些吃的有些吃不下，自己又慢吞吞的，就没有吃到什么东西，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就算没有吃菜，我也会去舀一碗白米饭吃。妈妈…我还难受，我刚吃了糖好了一点，我想睡一会儿…”

　　陈露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没有说：“睡吧…到了我叫你。”

　　李依依靠在陈露肩膀上，闻着熟悉安稳的气味，“好…”

　　陈露手里还有最后一颗薄荷糖，她也没有询问李依依，自顾自地先把包装袋拆开了，“还有一颗，你把它吃了再睡吧。”

　　李依依撒娇道：“不了…不好吃，这个薄荷糖不好吃…”

　　陈露疑惑道：“是吗？”

　　李依依闭上眼睛，懒懒说道：“嗯…很难吃。”

　　陈露把糖塞进了自己嘴里。

　　甜味…

　　浓厚的糖精味。

　　薄荷的感觉很少。

　　陈露喃喃自语：“的确不好吃，回去妈妈给你买上好佳的薄荷糖，妈妈吃过，很好吃…而且也很便宜。”

　　李依依迷糊道：“好…”

　　陈露说到做到，李依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包包里出现了蓝色口袋包装的薄荷糖。

　　后来李依依自己去网上购买的时候，才知道陈露那句「很便宜」是安慰她的话，网上有太多太多薄荷糖，味道不差的，价格便宜的，包装好看的，都有。

　　但只有上好佳的薄荷糖，不是野牌子，还算是带有知名牌子的糖果，价格又算公道。

　　李依依回到学校的时候吃过很多其他薄荷糖，都没有上好佳薄荷糖好吃，哪怕是近三十块一斤的徐福记，味道也是平平淡淡，还不如那天酒席时吃的绿色薄荷糖。

　　李依依在学校准备毕业，李华北去年出去打工没有挣到钱回来，还因为性格问题，和同行的人闹了脾气，今年就没有准备再出去。

　　李华北留在了家里是和陈露一起种地，干老本行存钱。

　　开春，小古镇的人都在期盼下雨，陈露和李华北也一样，下雨可以让田里地里刚洒下的种子长起来。

　　这场雨求得很及时，也很长久，面积也很广。

　　李依依这两天因为下雨，呼吸道十分难受，每天夜里都在大量排痰。

　　早上起来，呼吸也会重上两分。

　　「小古镇派出所」【来电】

　　李依依手机接到电话时第一反应是诈骗，可细想一下能自动识别带名称的号码都是被官方认证过的，至少移动电信不能随便替她给一个陌生号码做备注：喂？您好…请问是？

　　雄厚的男声响起：你好，这里是小古镇派出所，我是警号111234的任明熊，你可以叫我任警官，请问你是李依依吗？

　　李依依：嗯，任警官你好，我是李依依。

　　任明熊：我有几件事需要和你确认，还需要你配合。

　　李依依：好，任警官您请问。

　　任明熊：李华北是你的父亲吗？

　　李依依：是。

　　任明熊：陈露是你的母亲吗？

　　李依依：是。

　　任明熊：你现在还在九江市？

　　李依依：嗯，我学校在这里，现在回来毕业答辩。

　　李依依：任警官，是出什么事了吗？

　　任明熊：嗯，你的父母，李华北和陈露今天早上骑行电瓶车逆行和大货车相撞，现在需要你来一趟小古镇派出所…另外，认领一下遗体。

　　李依依：遗…体？任警官…你…你在开玩笑吧。

　　任明熊：李华北和陈露因为逆行，发现大货车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当场就被卷进了货车底部…还要请你节哀。

　　李依依：…

　　任明熊：你今天下午能赶回来吗？或者你们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李依依：我…我不知道。

　　任明熊：嗯…你先冷静一下，这个电话24小时都可以拨通，你这边到的时候可以打这个电话。

　　李依依：…哦…谢谢…

　　李依依呆愣地坐在板凳上，她今天刚确定论文选题，还没有开始着手写内容。

　　她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不知道坐了多久，开始疯狂地给李华北和陈露的手机打电话。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李依依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她不能太激动，不然会晕过去…

　　“没事…没事，冷静，冷静下来…现在先平复心情，不可以激动…李依依不可以激动…可以流眼泪，不可以大哭，会头晕…”李依依安慰着自己，劝解着自己，“深呼吸…深呼吸，买票，回家…联系大伯。”

　　李依依颤抖着手指给指导老师发了一个请假信息：

　　程老师，我是汉语言一班的李依依，老家的派出所刚刚联系我，说我父母出车祸了，我需要请假回去。

　　请假时长暂定，我不知道需要多久，还要请您体谅，我会在线上和您沟通，尽快完成毕业论文。

　　李依依还把小古镇派出所的通话记录截屏了一张图片发过去。

　　对方同意的很及时，还附带了安慰的话，让李依依不要着急，慢慢赶车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李依依联系上李华中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小古镇。

　　小古镇下着雨，两张白白的布盖着两个人，法医来检查确定了死因，就用蓝色的胶袋子把两人装了起来。

　　李华中晚上到派出所时，李依依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和生病时一样安静，眼睛无神地看着案台上两个已经被拉上拉链的袋子。

　　李华中：“依依…你爸你妈，都在这里面？”

　　李依依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门口：“大伯…大伯…我…”

　　李华中眼眶已经红润，安慰道：“嗯，大伯在，李俊也在赶回来的路上…你大伯母也在家里操持，我来帮你带你爸妈回家。”

　　李依依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看着李华中和李华北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彻底绷不住情绪，抽咽着：“大伯…他们昨天还给我打过电话，我们还聊天了…妈妈说，让我照顾好自己，她说我身体不好，让我按时吃饭，让我记得随身带薄荷糖…爸爸也跟我打电话了，说毕业了，让我就留在九江找一份工作，不用着急回家，我很听话…我听他们两个的话了…大伯，为什么…大伯…”

　　李华中眼中的泪水也止不住了，他们家本来有四个兄弟，小的时候夭折了两个，如今和他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兄弟也走了，李华中心里十分悲怆。

　　感叹李家命运为什么这么艰辛，前有李依依生大病，现在李华北和陈露夫妻俩潦草地走了，那剩下的人呢？

　　李依依情绪太过激动，脑袋有些发蒙，抱着头求救道：“大伯…帮帮我，我头…我头好难受…蒙蒙的，不受控制…大伯，帮帮我。”

　　李华中没有空去遐想，快速蹲在李依依身边，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替李依依揉捏着脑袋，“依依…你要坚强，不要急，你身体也刚恢复，你再出什么事，没有人能照顾你了。”

　　李依依知道不能这样情绪化，慢慢在李华中手里平静下来：“大伯…”

　　李华中听着李依依还没有停止的哭腔：“李依依！你要坚强！现在你的爸爸妈妈需要你！”

　　李依依哽咽道：“我知道…我会的，我会坚强…爸爸妈妈，我会坚强的。”

　　李华中带着李华北和陈露回到他们家里时已经是凌晨，雨终于停了，屋檐上还不停地滴水，桌子上是早上赶时间吃剩下的半个馒头和一碗炒酸菜。

　　李依依回到家就开始收拾，想起今天晚上没有听陈露的话按时吃饭，默默流着眼泪，拿起桌上的半个馒头，和酸菜碗上的筷子吃着。

　　李依依一口馒头反复咀嚼，一直不肯咽下，“好香啊…妈妈，你做的好香啊…”

　　馒头已经没有灵魂地顺着口水流进了她的肚子里，她不得不又咬了一口，嘴里馒头化掉后，她又咬了一口，手中的半个馒头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口馒头碎渣消失在她嘴里。

　　“妈妈…馒头原来这么好吃，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还抱怨你只给我买馄饨，我现在只剩这半碗酸菜了，妈妈…这肯定是爸爸特意给我留下的半个馒头，他不喜欢吃，也幸亏他不喜欢，便宜了我，也幸亏他不喜欢…你们还给我留了半碗酸菜。”

　　李华中一直在忙碌，没有去管坐在餐桌旁边自言自语有些傻气的李依依。

　　下葬是在第二天下午三点。

　　很顺利…村里的人都在帮忙，李依依看着土粒盖满木棺时，终于不再流眼泪了。

　　在李华中的教导下，像个主人家开始操持剩下的事情。

　　李俊没有赶上李华北和陈露的下葬，在事情差不多收尾的第二天，李依依才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李俊。

　　李依依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她需要回学校继续把学业了结，拿到那份幸运捡来的学历。

　　李华中一家人都来帮李依依收拾。

　　宋清瑕看李依依在房间打包行李，大包小包地像是要搬家一样，扭扭捏捏地解开身上的围裙，挪到李依依房门口堵着，“依依啊…你这打包这么多东西，是要扔了吗？”

　　李依依愣了一下，回答道：“不是，准备搬到学校去，趁着做毕业答辩，看能不能在九江稳定下来。”

　　宋清瑕脸色变了，本来还斜靠在门框上，这下彻底站直身子，挡在门口：“不打算回来啦？”

　　李依依摇摇头：“不是…不过这一两年如果老家没有什么事，应该不会回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宋清瑕阴阳怪气道：“怎么没有呢？你看你生病，你爸妈借了街坊邻居…和亲戚这么多钱，他们虽然是走了，但是这欠条还是在的，要是他们知道你打算溜之大吉，那还不得把你们家掀了，虽然这房子是咱们的祖屋，不值啥钱，可是还有你大伯一份呢…这处理不好，我们也不好做，再有…我们的钱你可以晚些还，他们的…你还是得上点心。”

　　李依依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宋清瑕的意思，“大伯母，我不是要逃…”

　　“宋清瑕！”李华中和李俊扔完垃圾刚回来，就听见了宋清瑕刚刚说的话，“依依父母刚走，你怎么能跟她提这些事呢！”

　　宋清瑕不依不饶道：“现在他们家就剩她一个，她又收拾大包小包的不打算回来了，我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我们借给你兄弟那么多钱，这次办丧事的钱也是我们垫的，我现在不要什么时候要？亲兄弟明算账你不知道吗？李华中要说你最没脑子呢…”

　　李俊有些心疼李依依，脸色不好地嗔怪道：“妈…依依又没说不还，你现在提这些干什么！”

　　宋清瑕摆摆手，根本不理睬李俊：“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和。”

　　李俊生气道：“谁是小孩了！我是依依的哥哥。”

　　宋清瑕想要把李俊这个搅屎棍支开，“俊俊，你先回去…我锅上炖的汤还没关火，你回去看看…这里的事我们来和依依谈。”

　　李华中面色难看，但宋清瑕说的也有道理，李华北欠了他们六万，这在小古镇不是个小数目：“李俊，你先回去，我在这里…你妈不会乱来，家里没关火，别把家烧了…”

　　李俊很气，看着低着头很不安的李依依，心口像被什么敲击着，但又不能不听安排，“我…算了，随便你们！”

　　李俊走后，李依依叹息一声，抬头浅笑开口道：“大伯母说的很有道理，爸爸妈妈走了，也是您和大伯帮我处理好他们的身后事，我心里十分感激你们…可是，我现在身上也没有钱还你们，但我不是不还，也不是要逃到九江去，我只是回去拿到毕业证，想在九江找一份工作…”

　　李华中有些不忍心：“依依，大伯父和大伯母不是那么狠心的人…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宋清瑕并没有心软，“依依，那你说这怎么办嘛，我们也是农民，挣钱也不容易，要是我们家也像你们家一样，到时候拿不出钱，你让我们去那里哭…”

　　李依依苦笑道：“大伯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重新和您打欠条，我这个手机号是校园卡，月租很便宜，我应该都不会换，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我联系…或者，邻居因为还钱的事找上来，您也可以帮我先应付着，我挣着钱就会拿回来。”

　　宋清瑕终于满意了，把身子又轻松的靠在门框上：“依依啊…不是大伯母不放心你，除了欠条，你还得给我一张身份证复印件，这个才说得过去…邻居找上门来，我也好有凭证。”

　　李依依点点头：“好…待会儿我就去复印一份给您。”

　　宋清瑕面露狡黠，得寸进尺道：“这出门在外，处处要用身份证，但户口簿是用不上的，这户口簿现在也只剩你一个人了，你看要不要你大伯父帮你收着？”

　　李依依面上最后的一点礼貌也维持不下去了，脸色难看道：“户口簿也要吗？”

　　李华中也有点听不下去，害怕宋清瑕把李依依逼道绝路，厉声喝道：“宋清瑕！不要太过分了…”

　　宋清瑕挣脱了李华中从背后伸出来阻止的手，假装委屈道：“你干什么，李华中…你吼什么吼，我这还不是为咱们侄女考虑，这乡镇上大大小小的事她不也得参与啊，留了户口簿才好办事情，像什么农保，田地补助…每年都有这些东西，李华中你想什么呢？我是那么无耻的人吗？我这是为咱们侄女考虑，这不是让你这个大伯父替她收着吗？又不是交给我…你还跟我急了。”

　　李华中说不过宋清瑕，虽然这些事三五年不一定会有一件，但是偶尔也会有，嘴上顿时哽住，脚下也向后面退了一步。

　　李依依心中嗤笑，这种事情早就和读大学的李依依没有关系了，不过她现在不想和宋清瑕争执，不管宋清瑕是想要她的户口簿也好，身份证也罢，李依依都不在意，他们家本来就欠宋清瑕他们的。

　　李依依点头答应道：“嗯…大伯母你等一下，户口簿我收进箱子里了，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就找给你。”

　　宋清瑕心里的石头落下，面上也有了笑容：“不是给我，给你大伯父…依依啊，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和大伯母，还有你大伯父讲的哈。”

　　李依依回应道：“嗯…谢谢大伯母。”

　　宋清瑕心情愉悦道：“我炖了汤，晚上记得过来喝汤…哎呀，我得回去看看，也不知道俊俊关火了没。依依…你收拾好以后，把东西带着过来喝汤哈。”

　　李依依礼貌道：“好…谢谢大伯母。”

　　李华中不好意思再待在李依依家，宋清瑕还没走出房子，他也告辞道：“依依…晚上过来喝汤，你身体这么差，要多吃点好的，我还得回去看看家里的鸡棚，这几天忙着忙着都忘记把漏雨的地方修整一下。”

　　李依依面不改色道：“嗯…大伯，你先忙。”

　　李华中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道：“一定要早点过来吃饭啊…”

　　李依依在家里收拾到很晚，她没有去李华中家里喝鸡汤，虽然李俊中途有给她打电话，李依依拒绝了，表示自己在镇上复印东西，没有时间。

　　李依依在家给自己做了一碗陈露经常会给她做的鸡蛋面，把一直舍不得吃完的炒酸菜放进了面里，“妈妈…还是你做的饭好吃…爸爸喜欢吃的炒酸菜原来真的也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