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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故园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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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姑苏城南码头泊稳时,日头已有些西斜。
岸上,两道熟悉的身影早已候在那里。
是父亲和母亲。
清涟刚踏上栈桥,母亲已快步迎了上来,握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眼眶有些微红:“可算回来了……瞧着是瘦了些,路上辛苦吧?”
父亲也走过来,目光温和地在清涟和疏影身上转了一圈,点点头:“回来就好。”
清涟心中一暖,忙道:“不辛苦的。” 她侧身引见,“爹,娘,这两位是我与疏影路上结识的朋友,弦猗姐姐和白釉姐姐。一路多亏她们照应。”
弦猗咧开嘴笑着抱拳:“伯父伯母好!”
白釉则优雅一福,温声道:“叨扰了。”
母亲忙笑着回礼:“两位姑娘太客气了,既是涟儿的朋友,便是贵客。快请家里坐……”
“嗐,不忙不忙!”弦猗连连摆手,很是识趣,“你们一家人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们俩初来姑苏,正想四处逛逛瞧瞧呢!”
她说着,冲清涟眨眨眼,“你们先忙正事,晚些时候我们再寻个地方碰头!”
白釉也含笑附和:“正是。二位且先处理家事,我们自行安排便是。”
清涟知道她们体贴,便也不多推辞,目送弦猗拉着白釉兴致勃勃融入码头人群,这才转回身。
母亲已近前,拉住她的手,目光又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眼中先是惯常的心疼,又掠过一丝讶异与欣慰。
她看向清涟身后静立的疏影,又看了看女儿明显沉稳了几分的眉眼,末了才轻轻拍了拍清涟的手背,低声道:“先回家吧。”
父亲站在一旁,也注意到女儿站姿更挺了些,与疏影之间虽无言语,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却比离家时更为自然流溢。
他并未多言,对二人微微颔首,语气关切:“路上可还顺利?”
清涟点头应了,随即正色看向父母,轻声询问:“祖母信中提及地脉有异……如今情形,究竟如何?”
父亲神色一肃,母亲也收了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父亲才道:“此处不便,路上再细说。”
回家的路,是清涟闭着眼都能走的。
可今日,一些细微的不同却刺入眼帘。
路过平江河时,她下意识望向桥下。水位比她离家时低了一大截,露出两侧湿滑的青苔石壁。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本该富有生气的河水,此刻在午后阳光下,泛着一层令人不适的灰色,水流几近凝滞。
母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叹道:“这几日,几个主河道的水位都在降,河底淤泥翻起这种灰浊气……连带着水灵都污浊了。”
清涟凝视河面,这淤塞沉滞之感与她一路所见的浊灵隐隐相似。
“不单是水灵污浊,”她轻声接道,“是整个水脉的活气被压住了。”
父亲闻言,脚步微顿,侧目看向女儿。母亲也转过头,眼神复杂。
眼前这个能一眼看穿症结所在的姑娘,已不是离家时那个对一切都懵懂忐忑的女儿了。
“你如今……倒是能看明白了。”父亲道。
“这一路,见了几处类似的情形。虽成因各异,但灵脉滞涩的表征,总有相通之处。”清涟答得平静。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清涟的手腕。疏影静默地走在清涟另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来父母也意识到了清涟的成长。
穿过市井,转入园林巷陌。
经过拙政园外墙时,疏影的脚步顿了一下。清涟亦抬眼,从那镂空的花墙望进去。
荷塘里大片荷叶蔫垂发黄,塘中星星点点的荷花苞,还未绽开便已萎靡。更远处水榭的飞檐梁柱上,隐约可见深色霉斑。
这在往日灵气充沛的园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荷花……”清涟喃喃道。
身侧,疏影的手很自然地覆上她的手背,轻声低语:“症结不在此处,莫急。”
待到闻心斋门前,那股异样感愈发明显。
自家门庭虽依旧清净,可院墙内探出的几丛翠竹,叶尖泛黄,少了往日精神抖擞的鲜活气。
进门穿过前院,清涟一眼便看见了祖母信中提及的古木,据说是闻心斋初建时便植下的老桂。
此刻,它几根粗壮枝桠上,叶片已落了大半,剩下些也蔫蔫挂在枝头。
清涟在树下停住脚步,看向身侧的疏影:“比信里说的……还要糟些。”
疏影的目光扫过枯败的枝桠,又望向宅院深处:“灵滞气浊,非止一隅。根子,怕是在源头。”
回到清涟自幼居住的院落前。
熟悉的湖石、曲廊、浅塘都在,只是塘水也失了往日的清亮,蔫蔫的浮萍贴着水面。
紧绷了一路的心弦,在踏入这方小小天地时,终是松下些许。
虽处处透着异样,终究是家。
母亲在一旁温声道:“先歇歇脚,换身衣裳。我去吩咐厨房备几个涟儿爱吃的菜。”
她说着,目光自然地将清涟与疏影都拢了进去,语气寻常,“疏影也歇歇,房间一直有人打扫着。”
父亲也点头,对疏影道:“需要什么,只管说。”
清涟应了,看着父母转身往主院去的背影,这才轻轻吐了口气,转向疏影。
疏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开口问道:“回来了,感觉如何?”
“和离开时很不一样。”她实话实说,“但……好像我也很不一样了。”
她望向疏影的眼神里有了点自嘲的了然,小声地说:“若放在离家前,看到园子变成这样,我大概只会慌得六神无主,扯着你的袖子问怎么办了。”
疏影闻言笑了笑,问:“现在呢?”
“现在,”清涟深吸一口气,“现在我想的是,祖母急着召我们回来,定是找到了症结所在。去见她,弄清楚根源在哪儿,然后……想办法。”
疏影点了点头,将一直虚虚搭在清涟手背上的手握实了些。
“嗯,”她应道,“去见祖母。”
推开祖母静修之处的竹扉。
祖母正坐在临窗榻上,闻声抬眼。见是清涟,未等她开口行礼,便已伸出手:“涟儿,过来。”
清涟快步过去,在榻边矮凳坐下。祖母的手自然地抚上她的发顶,又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这才细细端详她的脸。
“瘦了些,”祖母怜惜道,但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静,“但精神瞧着倒好。路上辛苦了吧?”
熟悉的温度包裹过来,清涟鼻尖微酸,那句“不辛苦”在嘴边转了一圈,几乎要带出点撒娇的尾音。
她抿了抿唇,将那点冲动压了回去。身子坐得更直了些,抬头望向祖母:“不辛苦。祖母,信中所言灵脉异动……究竟根源何在?”
祖母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收回手,轻轻拍了拍清涟的手背:“是长大了。”这才敛了神色,缓缓道:“症结在寒山寺。”
“寺中张继钟楼那口古铜钟,近日共鸣异常,时断时续。”她神色凝重,“姑苏灵脉,自古依‘寺钟镇水、园林聚气、古桥通脉’的格局而立。相传伍子胥筑城时,引太湖灵韵深埋河道之下,借钟声调和,借园林蓄养,借古桥疏导。”
“如今钟声失序,镇水之力便散了。‘和合二仙’的庇佑似乎也断了联系,灵脉节点逐一滞塞,浊灵再无压制,顺着水脉大肆扩散。”
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再晚些,待浊气侵透园林根基,古桥灵韵断绝……这姑苏城的千年灵韵,怕就要散了。”
祖母的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清涟侧首看向身侧端坐的疏影。
疏影依旧沉默,眼帘微垂,仿佛早已将祖母所言尽数吸纳,只待清涟消化。
……竟已严重至此。
她看着祖母凝重的神色,又想起方才一路所见……
那不只是异动,那是她自幼熟悉的一切正在失去生机。
比这一路上遇见的……都要严重。
运河的滞涩,狼山淤塞却尚有佛脉镇守……那些固然棘手,却终究是局部淤堵,疏通了,灵流便能复归。
可如今姑苏的症结,听来却是维系千年的整个灵脉格局正在从核心瓦解。
寺钟若彻底失声,镇不住水,园林聚不住气,古桥通不了脉……后果她甚至不敢细想。
这次……恐怕会很难。
但绝不能让家乡变成这样。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又看了一眼疏影。
疏影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静静回视。
没关系的。
两个人的话没问题。
清涟吸了口气,重新转向祖母,目光已恢复清亮:“祖母,寺中具体情形如何?我们何时可以过去查看?”
“寺里现在乱着,几位高僧日夜守在钟楼,寻常香客已不得近前。你们今日才回,一路劳顿,且先歇息整顿。”祖母顿了顿,“明日一早,我带你们过去。”
她说着,目光也转向了始终静默的疏影,语气意有所指:“此事凶险未卜,不比外州疏导淤塞。钟楼之下,恐有积年浊秽随灵脉裂痕反涌。你们二人……务必多加小心,相互照应。”
这话是说给两人听的。
清涟与疏影同时颔首。
“是,祖母。”
祖母这才点了点头,重新捻动手中的乌木念珠,再次忘向窗外,喃喃自语:
“明日……但愿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