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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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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上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不散脖颈间他指尖留下的、以及银链本身带来的灼热触感。那句“这就是你的命”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冰冷的预言,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回程的车上,依旧是死寂般的沉默。程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侧脸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里显得莫测高深。我紧靠着车门,尽可能拉开与他的距离,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光怪陆离的街景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块贴在锁骨下的翡翠,冰凉的,温润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炭。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陷入了一个更深的、循环的泥沼。
程砚开始更系统、也更严酷地“教导”我。他不再满足于让我待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而是将我直接塞进了各种项目会议、谈判现场,甚至实地考察。
我第一次参加高层战略会议,面对一屋子平均年龄比我大两轮、眼神锐利如鹰的高管,磕磕巴巴地陈述一份我熬了通宵才勉强理解的市场分析。有人皱眉,有人毫不掩饰地摇头,有人甚至直接打断我,转向程砚,用更专业的术语重新阐述。
程砚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既不替我解围,也不阻止那些质疑。直到所有人都发表完意见,他才抬眼看向我,目光平静无波:“听到了?你的分析流于表面,缺乏数据支撑和逻辑推演。重做。”
我坐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会议结束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会议室,背后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些混合着轻视、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还有一次,他带我去视察一个位于邻省、正在开发中的大型度假村项目。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器轰鸣。他穿着昂贵的定制皮鞋,走在坑洼不平的土地上,却如履平地。项目负责人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详细介绍着工程进度和遇到的困难。
程砚偶尔提问,问题精准而刁钻,直指核心。负责人额头冒汗,回答得小心翼翼。
我跟在后面,昂贵的西装裤脚沾满了泥点,感觉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程砚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直到走到一处正在浇筑混凝土的区域,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这个项目的资金回收模型,你看过吗?”他问。
我愣了一下,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相关记忆,却只记得一堆模糊的数字和图表。“看……看过一点。”
“预计的内部收益率是多少?投资回收期是多长?主要风险点在哪里?”他连续发问,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我张了张嘴,一个数字也答不上来。周围的工程师和项目管理人员都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程砚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难堪。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跟丢了的小插曲。
晚上,我们下榻在当地最好的酒店套房。依旧是两个房间,但压抑感无处不在。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疲惫和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秘书发来的邮件,附件是那个度假村项目的详细财务模型和风险评估报告,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程总吩咐,明早出发前,需要您口头汇报核心数据和分析结论。”
我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表格和长达几十页的报告,一股绝望涌上心头。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冲进程砚的房间,他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手里端着一杯水,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
“我看不完!”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这么多东西,一晚上怎么可能看完?你就是故意刁难我!”
他转过身,浴袍的带子松松系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水珠从他发梢滚落,滑过喉结,没入浴袍深处。他的眼神在氤氲的水汽后,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锐利。
“做不到?”他走近几步,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水汽和那股熟悉的松木香,“那就承认你无能。”
“我不是无能!”我几乎是吼出来,“是你……”
“我什么?”他打断我,站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我给你提供了最好的资源,最核心的资料,甚至亲自带你熟悉业务。沈绎,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最脆弱的地方。
“你以为我想学这些吗?!”积压已久的怨气和愤怒终于爆发,“你以为我想每天对着这些该死的数字和报告?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我想去赌场!想去派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犯人一样被你监视,被你羞辱!”
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脖颈上的银链随着动作晃荡,翡翠坠子敲打着我的胸口。
程砚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那层朦胧的水汽瞬间散去,只剩下冰封的寒意。他猛地伸手,不是抓向我挥舞的手臂,而是快如闪电地攥住了我脖颈间的银链,猛地向下一扯!
我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道带得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进他怀里。银链勒紧皮肤,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以前的生活?”他俯视着我,因为刚才的动作,浴袍领口敞开得更大,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胸膛肌肉的起伏。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沈绎,你还在做梦吗?”
他攥着银链,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那双眼睛里翻涌着黑色的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
“你以为沈巍山死了,你就能回到过去?我告诉你,不可能!”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从他把这条链子给你,你把它塞给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恨我……”我被他眼底的疯狂慑住,声音发抖,“你一直恨我,恨我爸,所以你现在要报复……”
“恨?”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攥着银链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勒得我呼吸困难,“对,我恨。我恨沈巍山把我当条狗一样捡回来,给我套上项圈。我更恨你……”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我恨你明明拥有了一切,却像个白痴一样肆意挥霍!我恨你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永远活在你那幼稚可笑的幻想里!”
他猛地松开手,巨大的惯性让我向后跌退好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
程砚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浴袍因为他刚才的动作更加松散。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眼神里的疯狂渐渐褪去,重新被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覆盖。
“那份报告,”他整理了一下浴袍的带子,语气恢复了令人胆寒的平静,“明天早上,我要听到你的汇报。一个字都不准错。”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脖颈被勒过的地方一阵阵刺痛,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麻木。他说恨我。他终于亲口说出来了。
那份恨意,如此赤裸,如此深刻,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对着手机屏幕,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天书般的报告。眼睛干涩发痛,大脑因为过度疲惫而阵阵抽紧。好几次,我都想放弃,想把手机砸了,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但脖颈上残留的疼痛,和那块紧贴着皮肤的、冰凉的翡翠,像两道枷锁,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天亮时分,我终于勉强将那些核心数据和结论塞进了脑子里,虽然理解得支离破碎,但至少能磕磕绊绊地复述出来。
早上在餐厅见到程砚时,他已经衣冠楚楚,穿着合体的西装,打着领带,正在用平板看新闻,手边放着一杯黑咖啡。仿佛昨晚那个失控的、散发着骇人怒火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佣人端上早餐。我食不知味,脑子里反复盘旋着那些即将要汇报的数字。
他放下平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我身上。
“开始吧。”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开始背诵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过程中几次卡壳,额头渗出冷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当我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完最后一个字,餐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我紧张地等待着审判。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勉强及格。”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下次,我需要听到你自己的分析,而不是死记硬背。”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十分钟后,停车场见。”
他离开了餐厅。
我独自坐在那里,浑身虚脱,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勉强及格……这对他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褒奖”。而我,竟然可悲地因为这句“勉强及格”,感到了一丝……庆幸?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
回程的飞机上,是私人飞机。程砚在处理文件,我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棉花糖般的云层。脖颈上的银链依旧硌人,但经过昨晚,它似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羞辱象征,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复杂、更恐怖的东西——一种连接着我和他之间,那无法斩断的、充满恨意与扭曲联系的实体。
我闭上眼睛,程砚昨晚那双充满疯狂恨意的眼睛,和他攥紧银链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恨。
他恨我。
那他现在对我做的这一切,掌控,羞辱,逼迫,都是为了报复吗?
可是,如果只是报复,为什么又要教我?为什么要在酒会上替我解围?为什么……在我磕磕绊绊汇报完后,说一句“勉强及格”?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
飞机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我睁开眼,看到程砚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文件,正望着窗外出神。侧脸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竟显出一丝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柔和。
但只是一瞬。当飞机平稳落地,他站起身时,那个冷硬、掌控一切的程砚又回来了。
“下午去公司,有一个关于收购案的会议,你参加。”他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下舷梯。
脖颈上的银链,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晃动。
我知道,这场由他主导的、不知是驯服还是毁灭的游戏,还远未结束。
而我,似乎正在这恨意与掌控交织的漩涡里,一点点地,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