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恰逢春》枕舟听雨

14、第 14 章

　　雨中，花落。

　　吾名指尖拈花，轻送到他面前。

　　醒来前，耳畔似有一声轻笑。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

　　修理睁开眼。关着的屋门外，传来说话声。

　　昨夜，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多是吾名问，他回答。

　　修理谈起母亲，母亲的病，以及她作为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吾名对这份职业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修理还分享了不少读医学院时和工作中的趣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半夜。最后，他实在是困得不行，换了衣服，倒头就睡。

　　因为太晚，他让吾名睡在客房。本以为吾名会像上次那样拒绝，或是悄然离开，没想到一觉醒来，他却还在。

　　可是……

　　吾名在和谁说话？

　　外面安静了片刻，随后，响起两下敲门声：“修儿！你在里面吗？”

　　是向风。

　　“等等！”修理一下子蹦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冲进洗手间。

　　等他简单洗漱后走出客厅，只见餐桌旁，向风和吾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吓死我了！我哪知道房间里有人，刚才推门进去，差点躺别人身上。”向风对修理嗔怪道，“家里有客人，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昨天……”修理话到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下子没了下文。

　　“是我唐突了，突然来访。”吾名说。

　　修理赶忙摆摆手：“不关你的事。”说着，冲向风使了个眼色，“进来。”

　　吾名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

　　修理经过他身后，忙按他的肩：“坐，不是叫你。”

　　向风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默默跟着修理进了厨房。

　　“喂喂喂，什么情况？”刚一进门，他就凑到修理耳边，“哪儿来的大帅哥？我就说你最近不对劲，老盯着手机看。发展这么快，可以啊！”

　　“你少说两句。”修理咬着牙，压低声音，“去，把鸡蛋拿出来。”

　　他指挥着向风将厨房弄得乒乒乓乓，再三叮嘱：“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别乱说话，不然，把你扔出去。”

　　向风手忙脚乱地煎着鸡蛋，点头如捣蒜，嘴上却还在嘟囔：“我还以为我连续上了36个小时的班，脑子出问题了……那身材，你看见没，啧……早几年我健身的时候，好像也差不多……”

　　修理忍不住给了他一肘子：“给我闭嘴！”

　　一顿早餐，吃得诡异至极。

　　身为主人家的修理，尽量保持缄默。向风则一扫疲惫，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这么说，你来这儿才没多久，现在住朋友家？”

　　吾名看了向风一眼，点点头。

　　“住朋友家多不方便啊、呃……”

　　修理在桌子底下赏了他一脚。

　　向风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清清喉咙，故意不看修理：“我是说，你有女朋友吗？”

　　吾名正要开口，修理抢先一步打断道：“你不需要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没关系。”吾名神情淡淡的。

　　向风一脸期待地看着吾名。

　　吾名沉默片刻：“没有。”

　　向风眼睛一亮。

　　修理又是一脚踢出，向风却早有防备，屁股一扭，轻松躲过：“那正好！你看，这里修医生一个人住多浪费啊。要不，你搬过来？客房之前还招租来着，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选。我看你就挺好的。”

　　修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狠狠瞪了向风一眼：“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向风一脸无辜，转头对吾名解释：“修医生这个人就是心好，房子没租出去，他就免费让我偶尔来住几天。我可以不来的，真的。这里地段好，环境也不错，房租还便宜。怎么样，考虑一下？”

　　修理忍无可忍，站起来一把没收了向风的盘子。

　　“哎，我还没吃完呢！”向风喊道。

　　“我看你一点也不饿。”修理冷冷地说。

　　向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不说了。”

　　修理叹了口气，把盘子重新放回向风面前。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吾名抬头看了看修理：“房子短租也可以吗？”

　　修理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向风已笑得一脸得意：“短租？租多久？”

　　吃完早餐，向风叫了辆车，回家补觉去了。临走前，他冲修理狂眨眼睛，还在微信上一口气给他发了十几个表情包。

　　修理生生忍住了想要拉黑他的冲动。

　　吾名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一脸歉意地告诉修理，有事需要处理，得先走了。

　　修理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吾名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可以搬过来吗？”

　　“当然。”修理答得干脆，“房间小了点，你不介意就好。”

　　“那……我该给你多少钱？”

　　“只是住几天，没关系的。”修理笑笑，“不用给钱。”

　　“那怎么行。”吾名那一板一眼的脾气又冒出来了。

　　修理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就该互相帮忙，对不对？”

　　吾名盯着修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信我？”

　　修理哑然失笑：“吾名，我说过了，要是不信你，我当初就不会把你带到家里来。一个人是怎样的人，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他看着吾名，语气温和却笃定：“所以，别再问这种傻问题了。”

　　吾名走后，修理将客房彻底打扫了一遍。

　　房子的原户主是学校经管学院的一位老教授，退休后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回老家生活，于是才决定卖掉房子。原本的装修略显老气，偏中式风格，红木家具和雕花屏风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用料都是极好的。老教授夫妻俩将房子保养得当，就连墙面都是干干净净的。当初修理几乎是拎包入住，连装修都省了。

　　阳光斜斜地洒进来，落在木地板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斑。修理想了想，还是将干净的床单被套也换了。天气热了，换一套麻面料子的，会更舒服。

　　收拾妥当，他站在客房门口，环视了一圈。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整洁明亮。哪怕只住一个星期，他也希望这里对吾名来说，不止是个睡觉的地方。

　　下午，修理提早到了医院，径自去神经外科病房探望逗逗。

　　一进门，逗逗正趴在床上，脑袋侧着，有些无聊地望着门外。一看到修理，他立刻扬起嘴角，兴奋地想要坐起来。

　　他的母亲立刻从一旁的凳子上站起身，轻轻托住他的胳膊。

　　修理知道，孩子因肿瘤导致的共济失调，容易站立不稳，跌倒摔伤，因此暂时尽量不让他下床行走。

　　“叔叔好。”逗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雀跃。

　　修理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脑袋。几日不见，男孩又瘦了不少，剃光头发的脑袋也因此显得更大了。

　　“感觉怎么样？”

　　“逗逗今天可厉害了，一次都没吐哦。”孩子一脸自豪，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这么勇敢，那叔叔要给你一点奖励。”修理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猛地掏出一个奥特曼人偶，递到孩子面前。

　　“哇！”逗逗开心得笑起来，“是迪迦！”

　　一个月前，这个小家伙摔了一跤，额头磕出一个大口子，半夜被父母急匆匆送来急诊。修理在问诊时发现，孩子的面部五官有些扭曲，还伴有头痛和排尿不畅的症状，当机立断，要求他的父母第二天带孩子来复查。

　　一周后，病理结果出来了——脑干胶质瘤。

　　当时，给逗逗缝合额头的伤口时，修理就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

　　七岁的小男孩，不哭不闹，甚至还会安慰一脸担忧的母亲：“妈妈别怕，我不疼。”

　　所以后来，修理专门找了向风，跟进逗逗的情况。这个病，十分凶险，向风无奈地告诉他，而逗逗的病情又是较为严重的一种，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向风还说，逗逗的父亲以前在工地打工，因施工方不按规则办事，导致听力受损，落下了残疾，如今承包了一个快递点，和妻子一同，起早贪黑地工作。

　　两夫妻晚来得子，家中还有生病的母亲和智力障碍的二叔，全要靠他们照顾。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花光了积蓄，不惜借钱，带着逗逗跑遍了北京、上海各大医院，可最终，还是因为经济压力太大，回到这里进行化疗，寻求最后一丝希望。

　　面对疾病，面对急症，身为医者，有时亦无能为力。无数次置身于抢救室，在与死神赛跑的过程中，修理一次次站上起跑线，赢下比赛，然而，还有太多输得彻底的时刻——就像现在，面对一场结局早已注定的漫长的溃败，他连起跑的资格都没有。

　　他当然明白，自己应该时刻拿出专业的态度，不应放任感情的冲动。可是，在这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会触动你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

　　修理弯下腰，尽力展露灿烂的笑容：“逗逗，你相信光吗？”

　　孩子仿佛被点开了什么开关，举起手中的奥特曼，大声喊道：“相信——”

　　一旁的女人忽然用手掩住了嘴，侧过头去。

　　修理注意到床头小桌上摆着一篮未开封的水果，还有两张生日贺卡。

　　“这是……”他问逗逗的母亲。

　　“逗逗……明天生日，”女人声音哽咽，“这是同学们写的贺卡，老师今天专程给他带来的。”

　　修理想了想，对逗逗道：“明天叔叔来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男孩瞪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骗你是小狗。”

　　逗逗在床上翻了个身，小手依旧紧紧抓着奥特曼，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