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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六章养心殿·病危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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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六年三月,北京。
多尔衮拆开蜡丸军报时,指尖稳定如常。
直到看清纸上那行字——
“十五爷痘疮迸发,气若游丝,恐不及见……”
他没动。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玉兰树上,一只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然后,他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血,猛地喷在御案上,溅在那封军报上,像朵猝然绽放的红梅。
旁边的太监总管刚要上前扶,却见他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红得吓人。不是喝醉酒的红,也不是发怒时的红,是眼白里爆开无数根血丝,像雪地里泼了一碗滚烫的血。
他盯着那太监,嘴唇哆嗦着,却没发出声音。
忽然,他转身就走,玄色的蟒袍带倒了御案边的青瓷花瓶。那花瓶是前朝的古物,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看也没看,一脚踩在碎片上,径直走向殿外。
阳光刺眼,他却像没感觉到,脚步快得带风,蟒袍的下摆扫过满地的瓷片,划开几道口子。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
背对着满殿惊恐的宫人,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口暗红的血,猛地喷在殿门口的汉白玉台阶上,溅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也没看那滩血,像个失控的木偶般,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
风卷起他染血的蟒袍衣角,像面在绝望中仓皇溃败的战旗。
居庸关·死讯再至
风雪漫天,多尔衮的黑马踏过结冰的护城河,马鞍旁还挂着未卸的盔甲。
图尔坤哭的肩膀不停地发抖:“主子……十五爷……殁了。”
多尔衮勒住马,缰绳从手中滑落。黑马不安地刨了刨前蹄,扬起一片雪沫。
他站在马镫上,身形晃了晃,像座被抽了根基的塔。然后,猛地喷出一口血雾。暗红的血珠混着雪花,在空中飘散,落在他玄色的披风上,像朵朵猝然绽放的红梅。
亲卫们慌忙上前扶他,却见他抬起手,抹了抹嘴角。指尖沾着自己的血,他盯着那滩红,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去大同。”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
说完,他身子一软,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亲卫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却见他眼睛闭着,嘴唇还在动,像在喊什么。
风雪更大了,卷着地上的血迹,慢慢覆盖了通往大同的路。
(顺治六年三月,大同)
多尔衮撞开灵堂大门时,门环砸在砖地上,溅起一蓬雪沫。
他没走正门——踹不开,就撞西墙。青砖塌了半堵,他从豁口爬进来,玄色蟒袍被砖石扯出长长布条,像条拖在雪地里的烂幡。
灵堂里没点灯。
多铎的尸身躺在条案上,盖着张发黄的素布。
只有雪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素布上,勾出底下僵直的人形。
多尔衮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喘得像条濒死的狗。
他走了八天——从北京到大同,八天。黑马累死两匹,亲卫追丢了十七个。
现在他站在这儿,靴底沾着半尺厚的血泥(自己的,从嘴角滴的),手指抠着门框,指甲翻起一半,血珠子冻在木头上。
条案前的香炉倒了,三根残香插在灰里。
他盯着那三根香,忽然笑了。
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钝刀刮骨头:“……十五……哥给你带酒了。”
他从怀里掏酒壶,掏了三次才掏出来。
壶是空的,塞子没了,壶底结着冰碴。
他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冰碴扎得舌头出血,他含着血,含混地笑:“……酸……”
然后他扑过去。
不是走,是扑。膝盖砸在砖地上,整个人往前飞,像具断了线的木偶。
他扑到条案前,手撑在多铎尸身两侧,整个人弓在弟弟身上,像只护崽的鹰。
“十五……”他喊得极轻,像怕惊醒他,“哥来了……咱回家……”
他伸手去掀素布,手抖得厉害。
掀到一半,又猛地缩回,捂住自己的脸。
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带着哭腔:“……别怕……哥在这儿……哥在这儿……”
素布最终还是掀开了。
多铎的脸露出来——黑紫的痘疮烂穿了左眼,右脸肿得发亮,嘴角凝着黑血。
多尔衮盯着那张脸,忽然不抖了。
他慢慢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在多铎冰冷的额头上。
血从他嘴角滴下来,落在多铎眉心,像颗红痣。
他用胡子蹭着弟弟的鬓角,喃喃地:“……小时候……你偷吃阿玛的奶酪……被狗追……躲我身后……说‘十四哥护我’……”
“……现在……哥护你……”
“……哥带你回家……”
他的手顺着多铎的胳膊往下摸,摸到僵硬的手指,就掰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塞进去。
两双手交叠在条案上——一只还温热,布满新伤;一只冰凉,布满黑斑。
“……回家……”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轻,“……咱回赫图阿拉……回额娘身边……”
突然,他猛地抬头,对着空荡荡的灵堂吼:“备马!备马!回京!回京!”
吼完,他喷出一口血雾,血珠子溅在多铎脸上,像给他画了道红妆。
他笑着,用袖子给弟弟擦脸,擦着擦着,手停在半空。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多铎的手背上——那滴泪滚烫,竟把尸手上的黑斑烫出个小坑。
外面传来亲卫的哭喊:“王爷!王爷!”
他不理,只把脸埋在多铎肩窝里,像只鸵鸟。
血从他嘴角涌出来,浸湿了多铎的衣领,像给弟弟系了条红领巾。
“……十五……”他最后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哥……陪你……”
灵堂外,风雪吞没了最后一声马嘶。
条案上,两具身体交叠在一起,像座崩塌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