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序兰亭》张棠莹

20、二十 小叶榕心动

　　温度在仲冬时节的江口逐日下降，宿兰亭身上的暖慢慢传递给了秦再序。往事中亦有难过之时，秦再序都是自己安静地咽下，安静地在深夜里消化自己的一切情绪。
　　这次秦再序在宿兰亭的怀里得到生理慰藉。
　　宿兰亭能从秦再序的作品敏锐地捕捉到秦再序是一个对人与人时间的联系有着深刻感知的人，镜头传达着秦再序一切不善表达的话，也向宿兰亭不断地提示着秦再序是个坚韧、丰富、热情的人。
　　直到秦再序慢慢从宿兰亭怀中离开，宿兰亭低眼看着秦再序的睫毛，不知为何他能在心里看见秦再序此刻的眼神，再通过眼神想像到秦再序的内心活动。睫毛上面沾着泪水，有几根聚在一起，宿兰亭递给秦再序的纸又将这些因为眼泪聚在一起的睫毛分开了些。
　　“人事贵在相遇相识，难过也会传达着一样的惦记。苏太太也是位很坚韧的人，她会比你想象中更勇敢的。”宿兰亭听着秦再序轻轻的哭声，想着她也许在想李庄古镇那晚四人同吃同畅谈的场景，也许还会想起迎月桥边的茶楼语聊，还有很多他没有见过但依然可以想象到的相处场景。宿兰亭猜她会想起苏韵现在应该怎么办，局中人的痛苦，宿兰亭不敢说自己看清了，但他想尝试着让秦再序心里不要太难过。
　　是的，苏韵是个很有韧性的女人。刘轩通公务繁忙，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多分担家里的事。累的时候，多花点钱雇人来帮自己看看店，她就能自己出去玩几天。
　　可是，他们很相爱。
　　“苏太太和刘警官相爱，所以我相信李庄白肉一定还会继续营业的。”宿兰亭看着依旧低头的秦再序，试着说出这第二句话。
　　天地赋予人情感相通的本意，也许就在于这样的瞬间。
　　宿兰亭的天选在这一刻有了特别具象的体现，他细细感知着秦再序的生活，也细细观望着秦再序这个人，于是他能猜到秦再序心里的想法。全面教育下的他又具备着如天上圆月般剔透的思想，在秦再序可能走进一条漆黑长巷时，他看着洒落的月光和背影，陪她一起走。
　　秦再序眼泪被宿兰亭说完之后有些缓解的想法控在眼角，已经溢不出眼眶。
　　“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眼前不再浮过想象中的苏韵，秦再序看见宿兰亭白色的内搭上有一片湿润，晕湿了一块到左心前的黄角兰绣样上。
　　她是不是好受许多了？
　　宿兰亭也拿起纸巾擦擦胸前的衣服，“没事，一会儿换下来就好。时间也不早了，你要休息了吗？”
　　秦再序拿纸巾摁了摁眼泪，抬起头看着宿兰亭：“该休息了，你呢？”
　　“我就住在你隔壁，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可以随时找我，我整晚都在。”
　　回到房间的宿兰亭，让人送了换洗的衣服过来。这件衣服是从江口名绣师田伊手中定制的，宿兰亭很喜欢江口市黄角兰的味道，这种树在福亭也有许多，于是选了黄角兰这个图案。看着上面的湿渍，宿兰亭其实也忍不住想起苏韵。
　　境遇不同，谁也无法完全共情。如何能不难过呢？宿兰亭并不知道苏韵是什么样的人，只是简单地从苏韵和刘轩通那天在李庄古镇时讲的话中猜她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如他所言，苏韵现下遭受打击，也许会避开父母与孩子，在房中对着漆黑夜色哭泣，可是次日的她又要强撑自己起来支撑这个家。
　　这无疑是让人感到痛心的。
　　人是热血的，心情的冷却是一定会影响人的生活的。宿兰亭抽回自己的思绪，他希望此时在隔壁的秦再序已经睡下了。
　　秦再序意外地没有失眠，天亮前睡了六个小时。
　　副导演特别交代过，留在江口市的拍摄是在不打扰刘轩通警官以及其家人的前提下进行，拍摄主要围绕本次恶性事件展开，将日常生活中的警察工作不易与危险展现出来，用作片尾的补充。
　　拍摄的内容在秦再序的安排下陆续在下午结束了，一行人从江口市交警大队返回江口市公安局，整理了部分材料之后，就回酒店了。秦再序看得出来，主动要跟着她留下的那个妹妹心情很低落，她不擅长安慰，换了一台设备之后，秦再序就让这个妹妹回酒店休息了。
　　只是，设备虽然已经减轻许多，但最好还是有两个人的合作更方便。
　　房门被敲响，正在赶着完成一版材料确定工作的宿兰亭很快就开门了。
　　穿着墨绿色冲锋衣的秦再序出现在门前，手里还提着拍摄的机子，她问宿兰亭：“如果你现在没事的话，可以跟我去拍一组内容吗？”
　　“没事！我没事！”宿兰亭拿起外套，换了鞋子就跟上秦再序出发了。
　　没事啊？没事的！确实没事的！
　　覃戒在电脑的另一边，敲着屏幕写下一行——色令智昏啊！随后只能自己一个人继续材料确定的工作。
　　刘轩通的遗物今天晚上会移交给直系亲属，秦再序今早已经在公安局见到了。除了已经破碎的衣物，还有刘轩通的手机和警徽，公安局将放在封口袋里的手机取出，秦再序和那个妹妹布置好拍摄的场景，碎裂的屏幕中亮起屏来，鲜红夺目的“中国人民警察”赫然在前景中出现。
　　牺牲的警察，遗体火化之后会安葬在公墓。
　　摄制组留下的妹妹也主动请求留在江口市，拍摄剩下的内容，同行留下的另一位同事和她一起完成这部分的拍摄。秦再序在医院里录制一些镜头，宿兰亭就跟在她身边配合她的工作。
　　“我来吧，谢谢你。”医院里实习的小护士捡起掉在地上的镜头盖，宿兰亭接过镜头盖向小护士道谢。
　　小护士似乎是刚来上班，紧紧跟着配合秦再序拍摄的护士长，护士长走到哪里这个小护士就跟到哪里。她见宿兰亭一直听秦再序的话乖乖跟着，以为他也是刚上班的新手，左右她的老师现在没有让她干活，于是站在宿兰亭身边跟他聊天。
　　“你也是刚上班吗？”
　　小护士的声音在宿兰亭耳边悄悄响起，宿兰亭也没解释，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地回答她：“是的，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感觉你的带教也是个很好的人，我看她一直在指导你。”小护士并不好意思直视宿兰亭。因为刚才走得很急，宿兰亭没来得及取下工作时戴的眼镜，此刻架在鼻梁上，眼镜框跟山水画轴一般，框里是山水。小护士看着宿兰亭，也许讲话会磕巴。
　　宿兰亭看着小护士口中的秦再序，点点头，“她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我的带教也是个超级好的人，会给我点奶茶，还保护我不让别的老师使唤我。我运气真好，碰到一个好老师。”
　　“我运气也很好，像你一样。”
　　秦再序回头让宿兰亭站过去调整了一下镜头里的东西，又拍了一会儿，小护士就跟着护士长去忙了。
　　走出医院时，月色朗朗，静静悬在灰色的云纱中。
　　“我想去一趟……李庄古镇。”秦再序止步在路边，“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她却很希望宿兰亭在此刻选择和她一起去，秦再序拿着摄像机后撤出一小段距离，又抬眼对宿兰亭说：“要不你先……”
　　眼前的人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想和你一起去。”
　　月色其实很浅，头顶的小叶榕还没修剪掉繁多的枝叶，路灯细碎着透过缝隙落在秦再序的脸上。宿兰亭只觉得秦再序仰着脸看他时，眼里有答案，也有他的样子。
　　宿兰亭低头看着秦再序，路灯靠着反射的薄薄一层光勉强让秦再序能看清他的脸。时间在宿兰亭的这句回答里停了下来，秦再序在自己二十四岁的孤生里，心跳的声音第一次传到耳中，顺着神经递送到脑中。
　　奇特的生理反应，秦再序收回目光。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车来车往的，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宿兰亭接过秦再序手里的设备，“我让人把这些东西先送回酒店吧，提着怪累的。”
　　“好。”
　　周五的晚上，雨已经在昨日停了，李庄古镇的人流量比平日多了些。秦再序和宿兰亭并肩走在滨江路上，人影熙熙攘攘，秦再序在想着店门还会不会开。
　　走到店门前，有客人正走进店里。
　　“欢迎欢迎，您看想吃什么呢？这是菜单，您看看。”是店里面招雇的那位姑娘。
　　秦再序走进店里，问那姑娘苏韵现在有没有在店中，穿着素白毛衣的苏韵就从后厨走了出来。苏韵看着秦再序，平静地朝她点头，“你先找个位置坐下吧，我一会儿就来。”
　　苏韵并不知道秦再序还留在江口，心口暂时封闭的难过又要呼之欲出，苏韵猛灌了自己几口水，才端了菜走出去。
　　“你在江口还有工作吗？”苏韵没有脱掉围裙，坐在秦再序的对面。
　　“没有了，我就是来给你送一份东西。”秦再序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三个硬盘，“这是之前拍的全部照片，相册集能洗的数量有限，这里面都是还没有改动过的原图和视频。导演说你给他打过电话，我收拾出来了，拿来给你。”
　　昨夜睡前，秦再序将这将这两个月拍摄的全部相关照片按照时间地点，都整理在这三个硬盘中。
　　苏韵将硬盘握在手里，告诉秦再序：“谢谢你，你不用太担心我。他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事，他也做得很好，我知道。”苏韵复又说：“我们以后会去栾京的，你记得到时候要带我们在栾京玩玩。”
　　很多话，已经没有说的意义。秦再序没有和苏韵说很多话，她看得出来苏韵脸上的疲惫和平静，她的眼里看不出一丝精力，秦再序害怕她会自此消沉。
　　走出店门，秦再序和苏韵道别。宿兰亭静静站在店旁边等着秦再序，路过的人偶尔也看到他在踩积着雨水的小坑。看见秦再序出来，脸上的情绪比进去时重了许多。静默之间，宿兰亭握着秦再序的手，牵着她走出古镇。
　　苏韵也在秦再序离开后不久，提前回了家。
　　释怀的笔画，每一笔都不受控于其中任何一笔，洒脱向外。苏韵握着手里的硬盘，沉默地看向车窗外。
　　爱人的离世，浓烈的爱意阻止着释怀的每一步。可爱人之所以是爱人，爱字占了先声之势，刘轩通盼望着苏韵好好活着，希望她的释怀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她能真正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