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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蓝调时刻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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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阿曼村的日子,在一种忐忑的心绪中到来。
秦淮月将分装好的用品和宣传图册仔细收进背包,指尖触碰到那些外包装盒子,想到等会儿要进行的教学,她的指尖微微发烫。又在最外层塞了几包糖果,希望能缓和教学时可能出现的尴尬与隔阂。
她走到集合点,空旷处只立着一人一车。林璟阳斜倚在一辆摩托车上,长腿随意支着。
“温医生呢?”秦淮月环顾四周。
林璟阳闻声抬头,将手里拎着的另一个头盔递过来:“临时有产妇要生产,情况比较复杂,她走不开。她委托我来。”
他拍了拍摩托车后座:“我跟同事借了这个,代步。山路难行,能省些力气。”
秦淮月看着他,又看了看那辆摩托车。她接过头盔,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
“你会骑摩托车啊。”她问。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长腿一跨,已利落地于前座坐稳。
秦淮月笨拙地戴好头盔,带子有些松垮,她正低头摸索着卡扣,一只温热的手已伸了过来,自然地帮她调整了下巴处的卡扣,指尖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好了。”他收回手,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掠过,随即转向前方。
她侧身坐上后座,空间狭小,膝盖不可避免地轻碰到他腿侧,双手迟疑地抓住身后的金属架,身体刻意向后倾,试图保持距离。
“路况不好,抓那里不安全,抱着我的腰。”他的声音混在风里传来。
秦淮月耳根发热,僵持着没有动作。林璟阳却已不再等待,手腕一拧,发动引擎,摩托车颠簸着冲上土路。
剧烈的颠簸立刻袭来,车身在坑洼间疯狂摇晃,她抓着金属架的手被震得发麻,整个人如同风中的芦苇,不受控制地前仰后合。
一个陡坡毫无预兆地出现,车轮碾过,车身剧烈一震。她低呼一声,重心失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额头重重撞在他坚实温热的背脊上。
“抱紧我。”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淮月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手下是他劲瘦的腰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腰腹肌肉随着操控车身而紧绷、放松的力道。
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伴随着引擎的震动、耳畔呼啸的风声与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将她紧密地包裹。心跳快得不像话,不知是因为颠簸的险途,还是这过近的距离。
在她环住的瞬间,操控车把的手臂线条僵硬了一瞬,但没有说话,只是将背部挺得更直,目光更加专注地投向前路。
风声呼呼,刮过耳膜。
就在这时,林璟阳突然开口,声音被风扯得有些模糊:“其实我很久没骑摩托车了。”
“什么?”风很大,秦淮月一时没听清,她将脸颊下意识地贴近他后背一些。
“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就没怎么碰过,当年学这个是为了追风,现在,只剩下救人的本事了。”他稍稍侧头,提高音量,语气里带着点自嘲。
秦淮月收紧了环住他腰的手臂,声音传到他耳边:“那你现在还敢骑?”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他淡淡地说。
她反而抱得更紧些,声音坚定,穿透风声:“我敢坐。”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你。”
林璟阳没有立刻回应,但秦淮月能感受到,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后背的肌绷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
然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很温柔,几乎被风声吞没,却传到了她的心里。
山路崎岖,尘土飞扬,摩托车冲出一段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整片山谷在脚下铺展,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要把他们从这苦难的土地上连根拔起,吹向某个没有硝烟的地方。
或许是被这份虚幻的自由所感染,她忽然对着他的后背大声喊道:“林璟阳,如果现在一直开,不停,会开到哪里?”
风带走了一些声音,但他带着笑意的回答还是传了过来:“不知道,可能,能开到和平年代。”
接下来的路程,他骑得更加平稳,熟练地避开每一个大坑,但细微的颠簸无法避免,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更紧地贴向他的后背,环住他腰身的手臂也无意识收拢,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稳固。
他始终目视前方,背影挺拔,为她挡去了大部分风尘。
然而,幻梦总有尽头。当阿曼村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摩托车慢慢停了下来。熄火,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奇异的宁静,只余下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彼此胸腔里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秦淮月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下车,摘下头盔,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头发,试图掩饰脸颊上未褪的热意与加速的心跳。
林璟阳也下了车,动作不疾不徐。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转而拿出准备好的物资:“准备开始吧。”
教学选在村中那间最大的屋子前的空地上。秦淮月和林璟阳挨家挨户地去召集,女人们三三两两,带着犹疑与探究,慢慢地聚集过来。
秦淮月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温和的方式开口,先从女性健康谈起,谈到她们正经历的痛苦和炎症。她用温和而真诚的语调,试图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告诉她们,关注自己的身体,并非羞耻。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取出那个小小的方形包装,解释自己的来意时,人群中起了一阵明显的骚动。
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呼;有人立刻别过脸去,耳根通红;有人羞怯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几个年长的妇人皱起眉头,嘴里发出不满的咕哝;更有甚者,直接转身,拉着身边的年轻女孩就要离开。
根深蒂固的观念如同冰块,简单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抗拒与尴尬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不知羞耻。”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秦淮月脸颊发烫,拿着东西的手微微颤抖。她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但初次进行此类宣教的生涩与紧张,依旧从她略微提高的声线和不够流畅的措辞中泄露出来。
她强迫自己站稳,目光精准地找到那位出声的妇人,声音坚定地迎了上去:“请大家听我说,这不是羞耻的事情,这是在保护我们自己,保护我们的身体……我理解您的想法,但在我们连干净的水和安全的住所都难以保障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这是为了隔绝,隔绝可能存在的病毒,隔绝我们不愿意怀上的孩子。”
那位妇人嘴唇动了动,一时语塞。
在秦淮月用她的方式稳住阵脚后,林璟阳才迈步上前,站到她身侧。
他先是用简单的阿尔扎语说:“我是医生。”然后看向秦淮月,示意她翻译。
“在医学上,这是一种物理屏障,也是目前公认的、最有效地避免怀孕的方式之一。就像受伤了要用纱布包扎,防止感染一样。它和药品一样,是保护工具,能减少疾病传播,减少因频繁生育或流产对女性身体造成的不可逆伤害。”
秦淮月立刻领会,顺着他的思路,开始进行更具体的使用讲解。她拿起示范道具,动作有些生涩。
当她有些失手时,林璟阳伸手,帮她稳了一下。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背,温热干燥。他没有接过示范,只是低声用中文说:“别急,慢慢来。”
他的靠近,像一股稳定的力量注入她心间。
秦淮月点点头,继续讲解。她尽量放慢动作,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每一个步骤。林璟阳则在一旁,在她卡壳时,补充要点。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生涩却默契的配合。
有位年轻母亲,抱着一个小婴儿怯生生地走上去,小声问:“真的有用吗?”
“有用。”秦淮月肯定地回答,将一整盒和宣传图册递给她,又塞给她一些糖果,“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孩子。”
那女人紧紧攥住东西,眼眶微红,低声道谢。
最终,那位最初发生反对的妇人走上前,她表情严肃,拿起一个,仔细看了看,然后转向众人,说道:“医生和这位姑娘说得对,活命,比什么都重要,拿着,都拿着,别傻等着受苦。”
她粗粝的声音带着权威。女人们犹豫着,沉默着,终于开始有人主动走上前。
坚冰终被打破,女人们开始一个个上前领取。
教学在艰难中完成,人群散去。秦淮月长舒一口气,感觉比连续跑几天新闻还要疲惫,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她走到林璟阳旁边,拧开水瓶喝了一大口,忍不住小声抱怨:“比跑新闻难多了。”
林璟阳看着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做得很好。”
回程的路上,暮色渐沉,山风带来了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开了某些一直紧闭的心扉。
秦淮月再次环住他的腰,将侧脸轻靠在他背上。
林璟阳故意绕了一段远路,穿过一片无人的旷野,他将车速稍稍提起,要带着她冲破这沉沉的暮色。
风吹起秦淮月的头发,她闭上眼,环在他腰侧的右手收紧,而左手却缓缓松开,向身侧舒展开来,拥抱旷野的风,像一双翅膀。
那一刻没有战地、没有伤员,只有风和彼此的温度。
他轻声说:“这是我目前能带你走的,最远的路。”
她回答:“已经够远了,这是我离飞行最近的一次。”
引擎声在山谷间回响,或许是被这份独特的宁静与亲密所触动,秦淮月忽然开口:“林医生,其实刚才在给她们讲解的时候,我心里很没底。这些知识,我自己都只在书本和资料上看过,从来没有任何实践经验。
对着她们,我生怕说错一个字,用错一个眼神,会让她们觉得被冒犯,或者让这件事变得更难以接受。我记录过战争,面对过炮火,但好像都没有刚才的那一刻,让我觉得这么笨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带着一份卸下伪装的坦诚。
林璟阳握着车把的手微微一顿,车速未减,但他的声音顺着风传来,褪去了所有专业,只剩下一种同样坦诚的笨拙:“我理解。不瞒你说,刚才站在你旁边,看着你努力说服她们的样子,反而能让我学到很多。
那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除了能提供一些干巴巴的医学知识,关于如何真正走进她们的恐惧和羞耻,我能提供的经验也为零。”
“我们都像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对吧?在这片土地上,好像所有的经验和准则,都得打碎了重来。”她轻声说,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
“嗯。”他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关于她们,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报道?”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不知道。说出真相,可能会害了她们。但沉默,又是一种背叛。或许在报道之前,先确保她们的安全,是更优先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施暴者会不会再次出现。留在山上,就是留在靶心上。得想办法把她们转移出来。”
前方,山路拐过一个弯,天际最后一抹暖橘色的霞光撞入眼帘,泼洒在层叠的山峦之上,壮丽又苍凉。
秦淮月感觉到身前的林璟阳,向前伏低了身形。他原本挺拔的背影为她让出了更开阔的视野,将那片燃烧的天空完整地推到了她的眼前。
秦淮月的心像是被那霞光,也被这个沉默的动作,轻轻烫了一下。
他将车停在一处高坡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方那片红色的云海,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只剩下他们和无边的自由。
“这里好像能忘记一切。”秦淮月深吸一口气,声音被风吹散。
“嗯,但也好像能记住这一切。”
摩托车重新发动,风依旧呼啸,掠过耳畔,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冷。前路蜿蜒,隐没在渐浓的暮色里,看不到尽头。
在这片被战火灼伤的土地上,两个在各自领域独当一面,却在情感的课题前如同新生学徒的人,正以一种笨拙的方式,确认了彼此是同行者。
暮色将他们的身影融入群山。天光渐隐,而星光正在他们头顶的苍穹之上,悄无声息地、一颗接一颗地点亮。
摩托车沉寂下来,巨大的寂静包裹住两人。林璟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秦淮月的身影。
她利落地摘下头盔,指尖随意梳理着被风吹乱的长发,她耳畔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在晚风中拂动,她抬头仰望星辰,暮色温柔地笼罩着她,侧影单薄。
他想起她刚才在山路上,坦诚自己教学时的笨拙,那种卸下所有防备的真诚,非常直接地击中了他。
他想,或许他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人的目光能同时盛满废墟的尘埃与星辰的光芒。
某种陌生的悸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