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茶馆在城南的老街,此处僻静。木构的两层小楼,招牌上挂着“素清茶馆”。
周六下午,里面人不多,柜台上摆放着老式钟摆,有规律的来回摆动。
林知许推门进去,看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七十左右的男人,面容清瘦。
他带着江南口音,轻声喊道:“林同志。”
“您好,请问是您找我吗?”
男人点点头,引到她到一处更为隐蔽的包间就坐。
他倒了杯龙井茶,寒暄道:“一路上可受劳累?”
“还好还好,多谢老先生关心。”
他看着她的面容,出了神,感叹道:“你们可真是像。”
“不知您说的像是指?”
“忘了跟你介绍了,我叫周文斌。我是林兰芷的学徒,你和我师傅长得实在是像,我都有些恍惚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林知许面前。
那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很多人。几人站在“云想阁”门楣上,那两个女子她认得,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苏念初,准确而言是前世的她们。
他指着后排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不合身的旧长衫,但站得笔直。
“这是我,民国三十一年拍的。”
他提起过往,滔滔不绝。
“那时候,我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干活被人骗了,没结工钱,在云想阁店门口饿昏了,林师傅收留了我。她嘴上严厉说是不想收留,但还是有空就教我手艺。”
他顿了一下:“还记得师傅说过,手艺人到哪里都活得下去,手艺人会有光明的未来。”
林知许见他感慨往事,也不禁动容。
“听您说起师傅,她真的是个顶好的人。”
“是啊,师傅就是心太善了,没狠下心来才……”他说着说着,突然哽咽。
“那是不是和钱家旧事有关?”林知许借机问了一句。
“我其实没待很久,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家中父亲病重,我回了家。临走前,师傅让我把信交给苏州的沈夫人。”
“那封信后来……”
“我刚到苏州,被一群人围住了,为首的那人我见过,他是要买师傅铺子的人姓钱。”
“他把我带到了墙角,一群人从我身上搜走了那封信。”
他闭上眼,继续回想那天的场景。
“他看了信,脸色很差,一直问我信里提到的箱子是什么。他们一直逼问我,不给我饭吃,就给水,半条命吊着。第三天的时候,他看我实在是不知道,就放了我,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和林师傅来往。”
“再后来,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去世,上海战事越来越紧,我没法去上海。再后来就是听说云想阁失火,师傅……”
茶馆里安静,心却静不下来。
“为何他执意要找到箱子,里面的东西他就这么想要?”
“信里提到了林师傅托付的东西,纹样、针法、样衣,那是林师傅和苏师傅的心血。”
“钱家人一直想要这些,他们想开一家裁缝铺垄断,但是他们没有自己的技艺。他以为收购不成,至少能拿到这些东西,没想到林师傅宁死不屈。”
林知许想起老太太给她的那个木匣子。那些泛黄的纸页,清晰的纹样,那件月白色的旗袍。
还有林兰芷的那封信里提到的那句:“切勿落入钱姓人的手里”。
“那东西现在在我手里,请您放心。”
周文斌很是欣慰,“那真是太好了。”
这些年,沈清岚一直四处躲藏,为的就是不让云想阁的技艺落入钱姓人的手里。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罢休,钱家的后人也还在找。”
周文斌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林同志,你知道钱家是怎么发家的吗?”
林知许摇头。
周文斌语气颇有说书人的意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滩那些个投机商里,钱家算得上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人狠又很会谋财路。”
一九四九年秋,新政府成立不久,正是物资短缺的时候。投机商们觉得这是一个谋财的好机会,开始囤积纱布。那时,纱布还是硬通货。钱家人联合几个大商人,筹集巨额资金,疯狂收购棉纱和布匹。他们租下仓库,堆满货,一直堆积但就是不卖,坐等价格上涨。
那个时候的百乐门,夜夜笙歌。
周文斌曾在里面当过服务生,听人说过:“那些个投机商得意的很,举杯欢庆,觉得只要卖出去就几代不愁钱。”
但他们的阴谋不可能得逞,新政府一定会有所作为。
当时,全国齐心协力调物资到上海,价格稳定下来了。
与此同时,严惩查办投机行为。
一夜之间,他们天就变了。
很多投机商,都倒下了,但钱家人却还在。
周文斌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具体不清楚,估计是有些手段。”
五十年代,钱家转型做实业,开了一家纺织厂,那也是现在的厂子的前身。
他利用早年积累的关系,接国营大厂的边角料订单,生意越做越大。
“到了下一代,工厂转为集体所有制。这个传下来的这个人保守,只是做些本分生意。”
穿到钱家这对双胞胎手里,又变了。
“钱家双胞胎是改革开放后接手的厂子,见过一些世面,心气高。两人见不得自己的父亲如此窝囊不中用,两人想要做大,要开服装厂,要做品牌,要当企业家。”
但心思不正。
“钱家两小子,想效仿他们爷爷的老路。”
“他们想要占据你们的成果,就像当年一样。”
周文斌深深看着林知许:“有时候执念很可怕,会伴随一代又一代。”
林知许想起那天那人的模样和说辞,确实令人心生厌恶。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日落西山,应是散场的时刻。
“对了,刘师傅是我徒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她。”他交代着。
怪不得,二人的字迹如出一辙。
“周老,您还有其他的话要交代吗?”
周文斌沉默半晌,从随身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包的东西。
他把东西推到林知许面前:“这是师傅当年,偷偷给我的,比那封信给的还要早一些,我这些年一直想着法子保留了下来。她说这个里面很重要,是有关钱家的。”
林知许翻开,是竖排的毛笔字,记录着一笔笔账目。
记录持续到民国二十六年秋,每一笔都写得清楚,人物时间地点俱全。
“这是钱家的私账。林师傅帮一位客人缝制衣服的时候发现的,那人正是钱家人的外室。那人偷偷带出来的,想着等那天保命用的。但是她还是不敢留在身边,总感觉夜长梦多就索性给了林师傅。”
“钱家人一直在找这个的下落,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本子在林师傅的手里。”
“不过现在您为何拿出来呢?”
“我想你就是那个有缘之人,给你是没错了。”
“亲眼见到你的那刻,我都震惊了,我想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轮回。”
她沉默了一阵,开口说道:“或许吧。”
“好了,天色不早了,小姑娘该走了。”
周文斌送林知许到门口,最后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
“守好云想阁的根,未来就交由你了。”
“周老,保重。”
周文斌如释重负一般站在门口,望着她走远的身影。
那一别,是永别。
周老不过三日,就匆匆离世。
——
苏念初在不远处接应林知许,两人很快对上走到了一块。
“你们怎么聊这么久,那人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倒是没有,他是我徒弟。”
“林师傅还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过奖过奖……”
回到厂里的家属院后,二人开始重新翻开账目。
两人翻到一夜,笔墨较浅,很是特别的一页:
【民国二十三年冬,与林兰芷谈收购,未能成功。若不可得,那便毁之。】
字迹潦草,深浅不一,落款写着“钱”字。
苏念初问道:“所以钱家就是前世悲剧的真凶?”
林知许点了点头,苏念初突然很是生气:“当初我要打姓钱的,你就不该拦着的。”
“法治社会,苏小姐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小姐教训的是,那接下来我们该干些什么?”
“我们重开云想阁,设计出他们模仿不来的东西。”
“这是个好主意。”
——
那晚,前世的记忆又一次浮现……
“兰芷姐,筠霞姐不好了,那老钱家的人又来了。”
店里的学徒小高姑娘说道。
筠霞抡起扫帚,兰芷拿着针就往店门口走。
“姓钱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店不卖。”
“有话好商量嘛,这次我不是来买店的,我是想入股你们店。”
“我出四成,你们给你们的技艺,我帮你们拓宽销路如何?”
兰芷和筠霞对上了眼,筠霞立马就冲上前,把钱家人扫地出门。
……
——
当晚,两人就开始筹划着下一步。
她们深知在这个时代,重开一家店铺不容易。
这是一个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时代,而她们怀着一颗赤诚之心,踏上一条新征程。
云想阁重开之日,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