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弦》阮青衫

2、玉蝴蝶

　　于是偌大的船舱里只剩下楚夏和璃笙二人。
　　河面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流进来，许是为了方便客人贪欢，檀香木的桌子也用上好的丝绒仔细铺好，还有那几乎可以容纳四个人同时就寝的宽大床铺，四周墙上贴着的直白的男男欢好图，都把整个船舱装饰得无比暧昧。然而这样的环境里，两人却都冷着张脸，各有所思。
　　终于还是楚夏先开了口：“我可不记得让侍卫点了你的哑穴。”
　　璃笙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睛瞪回去：“你要是不做，就赶紧放我回去！别在这儿磨磨唧唧！”
　　“哦？”楚夏站起身，走到璃笙身后，暧昧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怎么你刚刚还想逃，现在就巴不得赶紧让我做了？还是说，你是巴不得赶紧让我死？”
　　说着，楚夏猛地抬起璃笙的右臂，狠狠地砸向桌子，“叮咚”一声脆响，一根明显被刻意打磨过的金钗从璃笙的袖带里掉落到了地上，明明暗暗的灯光下，尖细的钗头上的暗红色血迹分外渗人。
　　“唔！”璃笙痛呼出声，他被点了穴道，本来就血脉运行不畅，又被楚夏毫不留情地一砸，只觉得右臂酸痛刺心难以言表，整个胳膊竟是要废了似的。
　　楚夏弯腰，捡起金钗，按在璃笙的喉结上：“怎么，你就准备用这种东西来杀我？看上面的血迹，恐怕我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吧。我劝你最好乖一点，不然受的苦就更多了。”
　　璃笙还没有从手臂的剧痛里回过神来，勉强答道：“不用多说什么了！总之无论如何，让我伺候你是绝不可能！”
　　楚夏闻言，倒是收起金钗，坐回自己的位置：“我听你们舫主说了，你找了个靠山，就准备洗手不干了？”
　　“他不是什么靠山！”璃笙怒道，冷哼了一下，“像你这种人，想必也不会懂世间何为情爱！”
　　楚夏不怒反笑：“我的确不懂。怎么你就懂了？哦对了，听说你记事起就在碧琉璃了，这么多年辗转承欢，只怕‘情爱’二字，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被这么不留情面地嘲笑着，饶是璃笙，也不禁气红了脸：“我的确身份下贱，可是这是命运弄人，若能有所选，我也未必会低你一等！更何况，情爱二字与身份地位有什么干系，帝王后宫三千，也不一定识得真爱滋味，贫民夫妻白头，也可以过得幸福安康！”
　　“都敢指责起帝王起来，胆子倒真不小。”楚夏笑得更厉害了，他听这小倌虽然言语质朴，道理倒还清明，“那你倒说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你那个相好怎么不赎了你回去，反而避而不见你呢？”
　　一听这话，璃笙顿时安静下来，楚夏还在得意之际，突然就看着他双眼泛红，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楚夏心里暗悔把话说太重了，嘴上却还是不饶人：“怎么，说不过就哭了？真像个小姑娘。是怨恨你相好了么？”
　　璃笙实在不想在这个恶劣的男人面前流泪，可是他又不能抬手擦拭，而第一滴泪掉下来以后就怎么也止不住，满脸的泪水衬着仍在强装着坚强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可怜又可笑，他抽了抽鼻子，继续大声道：“我的确怨那个人！我怨他若再早些来接我，我也不必受你羞辱！”
　　“呵，听你这么说，你还相信他会来赎你？”楚夏倒是有些意外，“别傻了，他要是真想来赎你，怎么可能拖到现在。”
　　“他一定会来的。”从一开始就大呼小叫的璃笙突然软下声音来，牵起一丝笑意，“我信他会来。所以我等，不用说一个月，就是一年、十年、一百年，就算耗尽血肉成为一具枯骨，我也一定在这里等他来！”
　　楚夏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去，解了璃笙的穴道，柔声道：“倒是不用等那么久的。”

　　被解开穴道后的璃笙倒是一下没动静，一方面整个身体还在酸麻着，另一方面他也被楚夏最后的那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
　　看他那个吃惊的样子，楚夏微笑道：“是不是被我吓到了？失礼了，我是南树的表哥，也许他向你提过我，我叫楚夏。”
　　“楚夏？南树的表哥？”璃笙一头雾水地瞪大眼睛，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水。
　　楚夏一边心里暗骂萧南树这个臭小子，居然提都没提过自己就让他过来接人，一边还是温柔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往璃笙递过去：“还是先擦擦眼泪吧。”
　　璃笙犹豫了会儿，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边擦眼泪边偷偷斜眼去看楚夏，显然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真是对不住了，”楚夏苦笑道，“我只是看南树对你用情甚深，所以方才想试试你对他的感情是否一样而已，倒是没想到会把你惹哭。”
　　听到最后一句，璃笙红了脸，羞恼道：“哪有你这么作弄人的！”又眼骨碌一转，“我还是不信你的话，你莫不是哄我的？”
　　“我哄你做什么？要把你捉去卖了么？”楚夏暗觉好笑，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南树说了，把这个交予你看，你就能信我。”
　　璃笙一见那物事，眼前一亮，迅速抢了过来，那是一个通体碧绿的螺纹翡翠平安扣，用红丝绳系着，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玉上隐隐用篆文刻了个“萧”字。
　　玉不是什么好玉，但却是他拿了自己大部分私房钱去庙里专门为萧南树求回来的，为的就是在他回圣尧的路途中保他平安。
　　看了平安扣，璃笙对眼前人的身份信了八九分，却还是疑心道：“可是南树为什么不来接我？他……没出什么意外吧？”
　　这句话一说出口，倒先把璃笙自己吓得面色惨白。
　　“当然没有，可是……”楚夏忙出言安慰，思考了下，还是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你也知道的，南树是家中独子，他回到家提及你们俩的事情，结果被姨丈责罚，闭门思过至今。我才受他之托，来这里把你赎回去。”到底还是不想让他平白担心，所以还是把南树偷逃出家结果被姨丈打断腿的事情省去不表了。
　　“那南树现在如何？”果然，刚听到这些璃笙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焦急万分地问道。
　　“自然没什么大碍，”楚夏含糊道，“只是你这番随我回去，恐怕暂时还不能与南树见面，只能先在我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待到姨丈那边开通了再从长计议。”
　　一听这话，璃笙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低下头去，好像颇有心事。
　　楚夏只当他还在为萧南树担忧，继续劝慰道：“放心吧，南树托了我带你回去，在家里也就没一开始那么倔了，况且姨母她虽然不好反对姨丈，私下还是袒护南树多，虽说是闭门思过，南树的日子倒也没有多难过。”
　　不料璃笙闻言，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楚夏拱了拱手，苦笑道：“楚大哥，我怕是，还是不要走得好。”
　　楚夏闻言大惊，忙问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等着南树来接你么！”
　　璃笙摇了摇头，竟又兀自留下两行清泪来，忙用方才的帕子掩了：“楚大哥，我与南树自是倾心相爱，只是我们到底年轻，一时间竟没有去考虑身份尊卑之事。楚大哥这么一说，才提点了我感情毕竟不只是两个人的随性而为。南树已经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我实在不愿看他一辈子背负不孝的骂名，也不忍心看他家中长辈为我的事情如此伤神。思前想后，怕还是相忘于江湖……”
　　到最后已经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袖子掩住脸，从喉咙深处发出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看见璃笙这样，楚夏心中不禁一阵怜惜。
　　刚见到这个孩子时，他一脸倔强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娼馆中人，这才让他不禁起了些逗弄之心。而后他的直率和乐观，对感情的态度，也无不令他刮目相看。而刚刚的一席话，不仅是一份情深意重，更是显得他懂事明理，甚至胜于南树。
　　也许正如他先前所言，在娼馆沉沦的确是运命所迫，若有所选择，璃笙只怕也会是位翩翩佳公子吧。
　　楚夏总算是有点理解，为什么算得上阅人无数的表弟，会栽在一个青楼小倌身上了。
　　楚夏又不禁想起，在萧南树求自己到云湮赎回璃笙时，自己与他约法三章，如若璃笙没有等萧南树而是继续接客，又或者自己发现他品行不端，势必不会将他接回圣尧。当时萧南树的一脸自信，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没有缘由。
　　这么一想，倒有些羡慕起南树来。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人生的每一步都好像被父辈规划好一样，必须沿着那样的路数去扬名立万、光耀门楣。可南树不一样，他意在经商，成年后也不愿接手萧家堡的基业，和姨丈差点决裂。结果不出三年，就靠自己的实力将绸缎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姨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还是很以他为傲。结果正当圣尧众多名门闺秀纷纷托了媒人来往萧家堡求亲，萧老爷子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的时候，南树又闹出要娶个小倌进门这么档子事，也难怪姨丈会暴跳如雷，气成那样。
　　楚夏觉得自己很矛盾，他并不认同南树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意妄为，但他敢一而再再而三任性妄为的勇气，却又是他一直所羡慕的。

　　羡慕归羡慕，既然已经承诺南树要将人带回去，那么毕然要尽职尽责为人家把事情做好。看着已经钻了牛角尖泣不成声的“弟媳”，楚夏放低声音，劝慰道：“璃笙，就像你之前与我说，你信南树会来，所以就算红颜枯骨也会等下去。我相信对南树也是同样。既然他选择了你，就早已做好要与你同进同退的决心。你若就这样放弃的话，与他而言，不也是一种背叛么。”
　　闻言璃笙抬起头来，红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楚夏。
　　楚夏见说动了璃笙，忙趁热打铁：“南树在家中所受那么多苦都挺了过来，也不肯放弃你们之间的感情，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若是此番单独一人回去，只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大病一场也说不定。”
　　璃笙顿时瞪大眼睛，衬着红红的眼睛，看上去越发像只受伤的小兔子，看得楚夏直想发笑。
　　楚夏不再说话，虽然璃笙依然沉默踟蹰着，但楚夏知道他现在已经往跟随自己离开的方向动摇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璃笙长舒一口气，坐回椅子上，垂下头去：“那么一切就都麻烦楚大哥了。”
　　楚夏微笑，昂声对门外道：“完颜，去将舫主找来。”

　　半个月后，云湮风传曾经一度花名远扬的碧琉璃名倌璃笙沉河自尽，却道是为人所负、为情所困，令人唏嘘不已，一时成为云湮城内外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不消半月后，这个话题渐渐被新的话题所取代。而话题的主角，曾经云湮城内传奇一般的人物，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