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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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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今年继续以这个状态工作,那么年底很有可能的结果是,”孙梁脸上看不出愠色,荷妤晴却听得懂这位新上任一年的主任话语中赤裸裸的威胁,“你也知道,咱们报社现在不养闲人。”
荷妤晴曾是孙梁死对头顾主任的亲信,顾主任退休下台后,孙梁没给她这“顾党余孽”秋后清算,留着她继续当新闻部二组的组长已是仁至义尽,她不敢奢求他的好脸色。
“诶呀,主任,”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她脸变得快极了,一双杏核眼瞬间由满月变成两轮弯月,“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领导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话。”
说着,她飞快拿起孙梁桌上玻璃水壶,往他保温杯里续上热水。
“呵,你嘴上说得好听,哪次听我的了?”孙梁这么说着,心中的火气却在软语中消了大半。
荷妤晴从孙梁工位慢悠悠往外挪步时,还不忘狗腿地“表忠心”:“主任,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她跟孙梁因为一个新闻该如何报道争执了快三天。以至于走出报社大楼,她被突如其来的春雨撞个满怀之前,满脑子都是明天怎么找其他办法迂回地让孙梁妥协。
捉摸了半天,她心一横,长舒一口气。算了,先不想了。
荷妤晴没有极致的艳丽或丑陋,颇具“中庸之道”的平凡长相并没有为她带来理论上世俗的优待。人们嫉妒漂亮的女人又厌弃丑陋的女人,长相普通的女人或许活该受到忽视。
但长相普通的她没有受到忽视,因为她长了一张巧嘴。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她自诩没有她这张嘴拿不下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路边的行人纷纷撑起雨伞,五颜六色的伞在阴湿的雨天绽放,像黑白画面里冷不丁冒出了色彩,别有一番风景。
荷妤晴拿出银质发簪,将长发盘起,碎发收敛好。做好这一切,她才从小包中掏出一把迷你折叠雨伞,加入雨中行走的队列。
走到地铁站的十字路口处,卖烤红薯的阿嫲照常出摊了,烤炉中升起的雾气在她头顶撑起一把白伞。
这种天气大家都忙着赶路,买红薯的人不多,荷妤晴心想着,加快了脚步。
春雨再正常不过,可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她兢兢业业工作了快十年没有受到褒奖却被领导约谈,还威胁要开除她的日子。
偏偏今天是她荷妤晴三十岁生日。
雨点还是没有彻底被隔绝,偷钻进雨伞下,在她的浅棕色西装上晕染开,宛如一副泼墨画。她想起前几天和那个男人在雨下奔跑的场景,不免又觉得这雨也不算太令人厌烦。
老式防盗门合上的那一霎,黑暗又安静的小房间滋生出与现实世界的抽离感。
荷妤晴早已习惯生日当天孤身一人,没人会记得她的生日,就像没有男人值得她付出自己的真心,没有人。
她手里的折叠雨伞变成了一袋烤红薯,卖烤红薯的阿嫲拿了伞,坚持不让她给红薯钱。推脱不下,她只好等以后阿嬷再出摊的时候支持她的生意。
她踢掉高跟鞋,让双脚尽情贴紧冰凉的地板,没有开灯,贪婪地吮吸着平静。
“闺女。”
“妈,”荷妤晴被这么一吓,烤红薯们终是挣脱了塑料袋的束缚,滚落到她脚边,“吓我一大跳,您咋来了,是不是因为今天我的……”
“生日”两字她说不出口,见母亲的黑影静悄悄缩在客厅沙发上,便知道她一如既往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心中浅浅失落后,打消了母亲专程来为她庆生的念头。
荷妤晴顺手打开房间的灯,隐隐察觉母亲的欲言又止:“妈,怎么了,您来还不开灯。”
“……”荷妈欲说出什么,就被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撞门声。
“别……”
还没等荷妈说完,白天工作的难以推进足以让此刻的荷妤晴丧失思考能力,她脑子一团浆糊,手已经把门打开了。
登时,三四个壮汉就挤进了门,语气中带着愤怒:“王晓梅在不在。王晓梅,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荷妤晴反应过来,母亲又惹上事了,而且大概率是钱的事。
“王晓梅就是你妈吧,你妈欠我们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谁欠钱了?你们这是血口喷人,”荷母从客厅窜出来,那架势仿佛是别人欠她钱,她眼珠子左右乱转,一边将女儿拽到身前当盾牌,“有本事把欠条拿出来。”
荷母捏尖了嗓子喊,枯皱的手指却死死掐住荷妤晴的胳膊。
“白纸黑字,这是你的手印吧,王晓梅,别不认账。”
荷母见她耍赖不管用,掐荷妤晴胳膊的手有些松动,笑脸转向她道:“闺女。”
“妈,你又去赌了,你不是说好再也不赌了吗?”
“你妈我养你这么大,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你在那个什么报社工作,天天数钞票,新闻上都能见到你,你是大人物了,帮帮妈妈。”
“妈,我真的没钱了,上个月不是刚给您转了一万交住院费?”荷妤晴苦涩地一个一个字吐出。
“一万够干什么?我现在年纪也大了,我跟你苏叔我俩的保健品不要钱的。”荷母看女儿不愿给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差点如弹簧一般气的跳起来,指甲几乎戳到女儿鼻尖,“再说了,你怎么可能没钱。你是不是把钱都花在衣服上了,一天天的,打扮这么好看也不知道要去勾引谁。”她突然扯开肚皮前的衣角,露出棉麻衫下的手术疤,声音凄厉,“当年要不是生你大出血,我至于落下这身病?”
荷妤晴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咬起下唇,手指不自觉地扣起指甲侧面的倒刺。
不知从何时起,荷妤晴家就像被下了降头,跟钱相克。
父亲荷志军是个老实本分的火电厂工人,却在荷妤晴高一那年患上肺癌。高中没毕业,荷妤晴就挤学习时间去餐厅打工给父亲挣医疗费,可依旧杯水车薪。
荷志军离世两年后,她才靠着勤工俭学还清债务,母亲王晓梅又正式开启赌博之路。父亲在世时,还有人约束母亲。父亲离世了,母亲就像一辆在车站停了许久,终于发车的老式绿皮车,完全没有了返回始发车站的道理。
到头来,这个家只苦了荷妤晴,大学毕业明明成绩可以保送读研,却一头扎到了报社工作中,为母还债。
她皱起眉,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出陌生的嘶吼,朝大汉们喊道:“私闯民宅是刑事罪。”
荷母顺势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没钱,有什么事警察来了再说吧。”
“嘿,你的意思是你们就要赖账了是吧,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兄弟们,上!”为首的高大男子说完就要往屋里闯。
“我看你们谁敢进来。”荷妤晴说着用双臂挡在门口,荷妈也在女儿身后一起“形同虚设”地挡着。
荷妤晴租的房子是一梯二十多户的连通房,荷妈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用方言大哭大叫,“抢劫啦,抢劫啦。”
推搡间荷妤晴被推倒在地,她的银色发簪“啪嗒”一声就掉了,头发也散乱开来。她眼神随之转变锋利,一副泼妇模样。
她是真的没有钱,赚钱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母亲挥霍的速度,只好也撒起泼:“大家快来看啊,打人了。没王法啦。”
不一会就吸引了不少邻居。
“他们母女俩欠钱不还,我们追债来了,这不是天经地义。”为首的男人降低音量求邻居们评理,语气不似刚才那么愤怒,但还是带着坚定和理直气壮。
荷妤晴余光向邻居中看去,企图寻觅一位愿意为他们出头的好心人。
突然,荷妤晴愣住了。
许璟琛。
邻居中有个人是许璟琛!
“他,他怎么会在这?我耍无赖的时候他都看到了?”荷妤晴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她的脸自己不用看也知道,比地上烤红薯的糖心还红。她飞快扫视着地面,恨不得变出报纸就往脸上挡。
许璟琛是刚调来荷妤晴所在的宇安报社的摄影记者,荷妤晴最近正在撩拨他,试图获得他的芳心,就像她曾经撩过的无数个男人一样。
勾引到手后再抛弃,是她惯用的计量。
可这次,她只是刚刚开始实施//勾引//许璟琛的计划,就被他看到了这样有损形象的一幕。
靠,完了,完了。
荷妤晴心里暗骂,许璟琛看见这样泼妇的她,形象全无,想必再也不会爱上她。
一想到这里,再联想到今天生日还被领导约谈、债主欠债,强烈的失望和挫败感油然而生。她别过头去,不想让许璟琛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你,你,你,我跟你说,你这样是没用的。”领头的大汉也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刚才他们不是还要耍无赖吗?怎么现在羞耻了,要脸了。
大汉的话让荷妤晴更想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们欠您多少钱,我来付吧。”一个温柔的男声从荷妤晴背后徐徐传来,荷妤晴扭过头,正好对上了许璟琛那张俊俏的脸。
他虽也快三十了,窄长的鹅蛋脸却生的白净,一双桃花眼上架了一副黑色金属半框眼镜,鼻梁高挺。瘦高的身材配上白色的T恤,天蓝色的衬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像极了清爽的男大学生。
楼道里的灯光恰好打在男大学生的脸上,许璟琛略带安慰的目光与荷妤晴难为情的目光交织。荷妤晴有那么一瞬觉得,许璟琛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
他柔声道:“生日快乐,荷妤晴。”
荷妤晴一度以为小时候的自己把眼泪流干了,这辈子早已不会再哭泣,听到这句话重拾了这项能力,眼睛酝酿出水珠。
她呆愣在地上。感动、委屈?这个世界还没有抛弃她。
最终,她的情绪停留在疑惑,他怎么知道她今天生日?
这个世上除了那个记不住她生日的母亲和已故的父亲外,没人知道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