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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风流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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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的日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江晏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身着杏黄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他目光锐利,周身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正气,身后还跟着几个好奇又畏惧的村民。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打了个稽首,目光却越过江晏,锐利地扫向庭院深处,特别是那株繁茂的白牡丹,“这位居士,贫道察觉此宅鬼气森森,有怨灵盘踞,特来为民除害。”
江晏心中一惊,面色却依旧平静,侧身挡住道士的视线:“道长怕是看错了,此处虽显破败,却是在下借居读书之所,并无甚鬼怪。”
道士冷哼一声:“居士不必袒护。此鬼气凝而不散,隐有成形之势,非寻常游魂。贫道观你身有文气,恐是被那鬼物迷了心窍而不自知。让开,待贫道做法,收了此獠!”
隐在牡丹花中的苏玉,魂体瞬间紧绷。
他能感受到这道士法力不弱,手中的拂尘与背后的桃木剑都散发着令他厌恶的灼热气息。若在平时,他或可一战,甚至将这道士吓走,但此刻……他看了一眼挡在门前的江晏那清瘦却坚定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是担忧,是不安,还有一丝……被保护的暖意。
江晏并未退让,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道长,此乃家宅。宅中之事,不劳外人费心。”
道士见江晏执意阻拦,脸色沉了下来:“居士!人鬼殊途,你与鬼物同居一室,轻则阳气受损,重则性命不保!速速让开!”
他不再多言,口中念念有词,拂尘一挥,一道无形的罡风便欲推开江晏,直取牡丹花。
江晏被那罡风推得一个踉跄,却立刻稳住身形,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更加彻底地挡在了牡丹花前。
他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母鸟,将整株花护在身后,朗声道:“此乃家宅,内子喜静,还请道长离开!”
“内子”二字,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中。
道士愣住了,他身后的村民更是哗然。他们只听说这书生借住鬼宅,却没料到他竟与鬼物成了“夫妻”!
而隐在花中的苏玉,魂体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剧烈地震荡起来,周遭的鬼气不受控制地翻涌,却又在瞬间奇异地变得纯净了几分。
那两个字,像是一道温暖的咒文,抚平了他因敌意而躁动的魂力,也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内子……他竟在世人面前,如此称呼他?不是为了戏谑,不是为了调侃,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所有权的姿态。
道士看着江晏眼中不容动摇的坚决,又感受到那原本森然的鬼气竟在“内子”二字出口后,变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缠绵之意,他眉头紧锁,最终叹了口气:
“痴儿!痴儿!你既执迷不悟,贫道也不便强求。但愿你好自为之,莫待追悔莫及!”
说罢,他摇了摇头,拂尘一甩,带着满脸不可思议的村民转身离去。
道士走了,庭院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江晏缓缓放下张开的手臂,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并非不惧道士的法力,只是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苏玉。
他转过身,看向那株白牡丹。月光下,苏玉的身影缓缓凝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几乎与生人无异。
他站在那里,墨发白衣,容颜绝世,只是那双总是含着风流或戏谑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悸动。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默默对视。
“……为何?”
良久,苏玉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为何要那样说?你可知‘内子’二字……”
“我知道。”
江晏打断他,目光坦然,耳根却微微泛红,“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但,亦是心中所想。”
他走上前几步,距离苏玉更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魂体因情绪波动而产生的细微光晕,“我不知你过往如何,亦不知将来怎样。但在此处,此刻,于我而言,你便是此间主人,是我江晏想要……守护的存在。”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土味情话都更具力量,直直撞入苏玉冰冷了百年的魂魄深处。
苏玉看着他,看着那双映着月华与自己身影的清澈眼眸,所有伪装的风流,所有刻意的调笑,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
他伸出手,虚虚地拂向江晏的脸颊,虽然无法真正触碰,但两人都能感受到那咫尺之间,流淌的无声暖流。
道士风波过后,宅院周围似乎真的清净了许多,连鸟雀都敢落在庭中啄食了。
而江晏与苏玉之间的关系,也因那一声“内子”,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一种无形的、更加亲密的纽带,将他们紧紧联系。
苏玉不再总是飘忽不定,他更习惯于显露出清晰的形态,陪伴在江晏身边,甚至会在他读书时,替他翻页——虽然他的指尖会穿过书页,但江晏总会配合地在他“翻”过后,自己再动手压实。
江晏则更加自然地践行着“共享”的原则。
他会将新写的诗稿第一个拿给苏玉品评,会在天气转凉时,对着苏玉的虚影叮嘱一句“添衣”,尽管明知无用,却已成习惯。
一日,江晏在整理书箱时,翻出了一对素雅的青玉镇纸。他拿起其中一枚,走到苏玉面前。
“苏玉,”
他唤他,语气郑重,“此物随我多年,今日赠你一枚。”他将那枚镇纸,轻轻放在了苏玉常坐的窗台上。“见它如见我。”
苏玉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青玉镇纸,又看向江晏。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礼物,这是一种象征,一种确认。确认那日“内子”之言,并非全然是权宜之计,而是他心中某种情感的投射与定位。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调侃的语气回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凝视着那枚镇纸,许久,才低声道:“好。”
一诺无须千言。名分虽虚,情意却真。这枚他永远无法真正触摸的镇纸,却比任何实物都更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弦之上,奏响了名为“眷恋”的乐章。
关系愈发亲密,江晏却敏锐地察觉到,苏玉偶尔会对着月光或残破的戏台出神,眼中流露出与平日风流姿态截然不同的落寞与……一丝难以化解的郁结。
他知道,苏玉有心事,关于他的过去,关于他的死因。
江晏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苏玉总是以一句“不过是些风流债,不提也罢”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随即又会用更夸张的调笑将话题引开。
但江晏没有放弃。
他开始在读书之余,走访镇上的老人,去县城的藏书阁查阅地方志与一些陈年的文人笔记。
他有一种直觉,苏玉那看似玩世不恭的风流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苏玉察觉到了江晏的举动,心中有些慌乱,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他既害怕那段不堪的过往被揭开,污了江晏的眼,又隐隐渴望有一个人,能看穿他百年的伪装,触摸到他真实的痛苦。
“何必费心查那些陈年旧事?”一日,苏玉见江晏又在整理抄录的笔记,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
我不过是个耽于美色、最终死在牡丹花下的风流鬼罢了。”
江晏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是么?可我认识的苏玉,学识渊博,心性高洁,虽偶有跳脱,却绝非沉溺酒色、毫无底线之人。我不信。”
江晏的查访有了进展。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地方志中简短记载,百年前本地曾有一才子名苏玉,诗画双绝,名动一时,后因卷入某权贵纠纷,郁郁而终,年仅二十四岁。
在一些野史笔记和老人的模糊记忆中,故事逐渐清晰:当年一位权势煊赫的王爷途经此地,听闻苏玉才名,欲招其为门下清客,为自己歌功颂德。苏玉心高气傲,不愿依附权贵,更不屑写那些谄媚文章,便断然拒绝。
王爷恼羞成怒,又贪图苏玉家中祖传的一块古玉。于是便罗织罪名,诬陷苏玉诗文诽谤朝政,将其下狱。在狱中,苏玉受尽折磨,仍不肯屈服。最终,王爷派人将他强行带出,就在他自己最心爱的牡丹园中,逼他写下认罪书与投诚诗。苏玉宁死不从,夺过侍卫的佩剑,自刎于牡丹花下。
死后,那王爷仍不罢休,污他清名,对外宣称苏玉是因与人争风吃醋,意外身亡。
所谓“风流债”,不过是保护那块古玉、维护自身尊严的悲壮结局,被权势恶意扭曲后的遮羞布。
江晏合上最后一本笔记,心中沉痛难言。
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才子,如何在权贵的碾压下,坚守着文人的风骨,最终血染芳丛。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与不甘!
江晏带着查到的真相,回到了古宅。
苏玉正坐在廊下,看着庭中牡丹,眼神空茫。
江晏走到他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苏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强笑道:“怎么?今日查到什么有趣的了?莫非我当年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史被你翻出来了?”
江晏没有笑。
他深吸一口气,将查到的关于王爷招揽、诬陷、逼死他的经过,平静地、清晰地叙述出来。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敲在苏玉早已结痂的心上。
苏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逐渐消失。他周身开始弥漫出黑色的、痛苦的鬼气,庭院中的温度骤然降低。
百年前的屈辱、愤怒、不甘,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别说了。”他声音沙哑地打断江晏,魂体变得有些不稳,“那些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
江晏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它成了你的执念,让你滞留人间百年。你所谓的‘风流’,不过是为了掩盖怀才不遇、清白被污的痛苦,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伪装,对吗?”
苏玉猛地抬头,眼中血色弥漫,鬼气森然:“是又如何?!你知道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污蔑,看着自己的尊严被践踏是什么滋味吗?!我苏玉一生傲骨,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连假装忘掉、风流快活都不行吗?!”
他的情绪失控,狂风乍起,吹得庭院中枝叶乱响。
面对几乎要失控的苏玉,江晏没有后退,也没有恐惧。他迎着那森然的鬼气,目光依旧沉静而温柔。
“你可以假装,”江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狂风,
“但在我面前,不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苏玉,你很好。你的才华是真的,你的风骨是真的。是他们不配,是那权贵不配得到你的才华,是那世道不配容下你的清白。”
“你很好,是他们不配。”
这九个字,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苏玉狂躁的鬼气,也润泽了他干涸了百年的心田。
他周身的黑气渐渐散去,显露出原本清俊的魂体。他怔怔地看着江晏,眼中的血色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动与……难以置信的脆弱。
百年来,无人理解他的坚持,无人相信他的清白。
世人或惋惜他的才华,或鄙夷他的“风流”,或恐惧他的鬼力。
唯有眼前这个书生,拨开重重迷雾,直抵他魂魄最深处的伤痛,然后告诉他——你没错,你很好,是他们的错。
一滴冰冷的、凝结着百年冤屈与孤独的鬼泪,竟顺着苏玉绝美的脸颊滑落,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随即消散于空中。
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江晏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手指却穿过了他冰冷的魂体。
苏玉看着他徒劳的动作,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坚定,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带有任何风流的伪装,而是带着一种释然与……彻底的交付。
“江晏……”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依赖。
疮疤被揭开,流出的不是脓血,而是积郁百年的毒。
而江晏,就是他的解药。
真实的死因已然明晰,执念的核心,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月光之下,等待着被化解,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