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6、镜中的倒影

　　秋雨绵绵，连续下了三天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沈叙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踏过积水的地面，走向教学楼。他的书包里装着为江寻准备的“今日更新”笔记本，还有那把他从未使用过的、来自地下室门的钥匙。
　　这些天来，沈叙一直在暗中收集江寻需要的资料——从图书馆借来的高等物理书籍，从网络上下载的专业论文，还有他从父亲书房里偷偷拿走的几本关于时空理论的专著。每一天，他都要重新向江寻解释他们的计划；每一天，他都要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从迷茫到理解，再到傍晚时分的再次遗忘。
　　这种重复让沈叙感到疲惫，但每当他想要放弃时，就会想起江寻在记忆清醒时对他说的话：“你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沈叙。如果没有你，我将永远困在这个循环里。”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雨势稍减，但天空依然阴沉。沈叙收拾好书包，发现江寻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他想起江寻刚才说要去洗手间，便决定在那里等他，顺便讨论今天在地下室的新发现。
　　教学楼的洗手间在放学后总是空无一人。沈叙推开门，瓷砖地面上的水迹反射着苍白的灯光。他看见江寻站在最里面的洗手台前，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江寻？”沈叙轻声唤道。
　　江寻没有回应。沈叙走近几步，才从镜子里看到了江寻的脸——和他的姿势一样凝固，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纯净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冷漠。那目光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评估一个陌生的物体，或者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
　　那一瞬间，沈叙感到背脊窜上一股凉意。这不是他认识的江寻，不是那个每天需要他帮助重建记忆的同桌，也不是那个在记忆清醒时与他分享秘密的伙伴。这个江寻的眼神中有着某种古老而冰冷的东西，像是深井中的水，不见底，不透光。
　　脚步声终于引起了江寻的注意。他猛地回神，眼神在刹那间变换，那种冰冷的审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沈叙熟悉的清澈和一点点腼腆。
　　“沈叙。”江寻对他笑了笑，语气自然，“我刚刚在...想事情。”
　　沈叙勉强回以微笑，心中的警铃却大作。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眼神，绝不属于他认识的江寻。他确信，在江寻遗忘的表象之下，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他”。
　　“你还好吗？”沈叙试探着问，“你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江寻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冲刷双手：“只是有点累。每天都要重新认识一切，有时候会怀疑...镜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沈叙心中一震。难道江寻对自己体内的“另一个他”有所察觉？
　　“我理解。”沈叙谨慎地回应，“但你就是你，无论记不记得。”
　　江寻关掉水龙头，从镜子里看着沈叙：“你真这么认为？即使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沈叙想起这些天与江寻的相处，确实，每一天的江寻都有微妙的不同——有时更加开朗，有时更加沉默，有时对某些话题表现出意外的兴趣或回避。他原以为这只是心情的变化，但现在看来，也许远不止如此。
　　“我认为每个人的自我都是流动的。”沈叙最终回答，“记忆不能定义一个人的全部。”
　　江寻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他擦干手，转向沈叙：“今天有什么计划吗？我记得笔记本上提到...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沈叙点点头，心中的疑虑暂时压下：“是的，旧教学楼。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洗手间的小窗户，像是无数指尖在轻轻抓挠。沈叙带着江寻再次潜入旧教学楼，这次他们直接前往地下室。
　　“这地方...”江寻站在地下室中央，环顾四周，眼神中浮现出熟悉的迷茫，“我感觉我来过这里很多次。”
　　“你确实来过。”沈叙没有多说，只是拿出钥匙打开那扇小门，引领江寻进入那个隐藏的实验空间。
　　与前几天不同，沈叙已经稍微整理了这个地方，清理了积尘，检查了设备的完好程度。他还带来了一台便携式发电机，为部分设备供电。
　　“这些是...”江寻走近那个球形容器，手指轻轻触碰金属表面。
　　“根据你的笔记，这是时间场发生器。”沈叙说，“你认为它可以用来修复时间断裂，结束循环。”
　　江寻的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时间场...循环...这些概念很熟悉，但具体细节...”
　　沈叙拿出他收集的资料，摊在桌上：“这些可能对你有帮助。”
　　江寻开始翻阅那些书籍和论文，起初他的动作是迟疑的，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姿态变得越来越自信，翻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沈叙静静地观察着，注意到江寻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清晨的空白，不是洗手间里的冰冷，而是一种专注的锐利。
　　“这里，”江寻指着一篇论文中的公式，“这个计算有误。如果按照这个参数设置场强，必然会导致时空不稳定。”
　　沈叙惊讶地看着他：“你能看懂这些？”
　　江寻抬头，眼中闪烁着沈叙从未见过的光芒：“不仅看懂...我感觉这些知识就在我的脑海里，只是需要被唤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江寻完全沉浸在那些资料中，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下复杂的公式和推论。沈叙看着他工作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象出作为科学家的江寻是什么样子——专注、敏锐、充满智慧。
　　然而，就在江寻完成一段特别复杂的计算时，他的动作突然停滞了。笔从他指间滑落，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怎么了？”沈叙关切地问。
　　江寻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身体微微发抖。当他重新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它在看着我。”江寻的声音颤抖，“从镜子的另一边。”
　　“什么在看着你？”沈叙感到一股寒意。
　　江寻抓住沈叙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另一个我。那个被困在时间裂缝里的我。每当我想起太多，它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这边。”
　　这番话让沈叙毛骨悚然。他原以为江寻只是简单的记忆障碍，或是单一意识的时间循环，但现在看来，情况要复杂得多。
　　“你是说...有另一个版本的你？”
　　江寻松开手，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不是另一个版本，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碎片。当实验失败时，我的意识被撕裂了。一部分困在循环中，每天重置；另一部分被困在时间的裂缝里，永远清醒，永远观察。”
　　沈叙突然明白了洗手间里那个冰冷的眼神是谁的——那是被困在时间裂缝中的江寻，透过镜子短暂地窥视这个世界。
　　“那个你...他对我们来说是敌是友？”
　　江寻苦笑：“我不知道。但根据这些资料...”他指了指桌上的论文，“意识分裂通常会导致稳定性问题。一部分可能会试图...取代另一部分。”
　　地下室的灯光忽然闪烁起来，发电机的运转声变得不稳定。阴影在墙上跳动，仿佛有了生命。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江寻的声音变得急促，“在它完全找到方法穿越过来之前，修复时间断裂。”
　　“怎么做？”
　　江寻走向时间场发生器，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移动：“重新启动这个设备，但这次要加入稳定参数。问题是...”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开始恍惚，“我...我不记得稳定参数是什么了。”
　　沈叙看着江寻的状态变化，心中焦急。记忆的窗口正在关闭，而他们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案。
　　“写下来！”沈叙急忙递上笔记本，“趁你还记得，把重要的都写下来！”
　　江寻接过笔，但手颤抖得无法写字。他的眼神在清醒与迷茫之间摇摆，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机。
　　“镜...子...”他艰难地说出两个字，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当江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成平日的清澈和茫然：“沈叙？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个地方是...”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记忆的窗口关闭了，今天的江寻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一切毫无所知的他。
　　“这是一个旧实验室。”沈叙扶起江寻，尽量平静地解释，“你觉得熟悉吗？”
　　江寻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有点...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沈叙没有强迫他回忆。他收拾好资料，带着江寻离开地下室。雨已经停了，夜幕降临，校园里的路灯逐一亮起。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叙不断回想着江寻的话——“另一个我”、“时间裂缝”、“取代”。如果江寻的意识真的被分裂了，那么他每天帮助的只是其中一个碎片，而另一个碎片正潜伏在暗处，等待着穿越的时机。
　　到达分别的岔路口时，江寻突然停下脚步：“沈叙，我有时候会做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梦见我站在一片空白中，对面是另一面的自己。”江寻的声音很轻，“我们之间隔着一面镜子，但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沈叙感到一阵心悸：“然后呢？”
　　“然后我通常会醒来，忘记梦的内容。”江寻笑了笑，“但有一种感觉会留下来——恐惧。对自己感到恐惧。”
　　看着江寻远去的背影，沈叙握紧了口袋中的钥匙。现在他明白了，这场战斗不仅仅是为了打破时间循环，更是为了保全江寻的本体意识，防止他被那个困在时间裂缝中的“另一个自己”取代。
　　第二天清晨，沈叙照常早早来到教室。江寻已经坐在座位上，眼神空白，充满戒备。
　　沈叙深吸一口气，拿出笔记本，开始“今日更新”。但今天，他增加了一段新的内容：
　　「有时你可能会在镜子里看到不一样的自己。不要害怕，那只是记忆的错觉。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就是你。」
　　江寻阅读着这段文字，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最终轻轻点头：“嗯，我明白了。”
　　沈叙合上本子，感到肩上的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现在不仅要帮助江寻重建记忆，还要保护他不被另一个自己吞噬。
　　课间时分，沈叙注意到江寻又一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但这次他只是匆匆一瞥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害怕在其中看到什么。
　　看着这一幕，沈叙知道，这场与时间、与镜像自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在镜子的另一边，那个冰冷的江寻，或许正在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